午時到,備制好的菜品由書童送去了書院待客的觀瀾堂。
一張紫檀長案,一席十二道冷熱湯羹齊全的珍馐瓊筵,左右行列兩個侍奉小厮,韋尋在桌前正襟危坐,望着玲琅滿目的菜品,一時不知該從哪裡落筷。
舉箸左看右看了半晌,擡眼又見對面的老師吳尚博正望着他,笑得十分和藹。
“韋大人怎麼不動筷,莫非是這菜品不合你的心意?”
——或許是從前被吳夫子揪住耳朵拷問《鹽鐵論》的回憶太過慘痛,韋尋隻覺得吳尚博如今這聲“韋大人”,配着臉上這笑容……十分可怖。
“吳山長如此款待,倒是令學生有些無所适從了。”
他有些局促地恭笑一聲,放下筷子雙手捧起酒杯。起身道:“這杯敬山長,也敬書院的栽培之恩!”
吳尚博笑着撚了撚胡須,也舉杯同他飲下這杯酒。
再落座,韋尋先用埋在桌下的那隻手将靜心念珠狠狠搓了搓,面上端笑。
“上月書院新聘了廚司,各個廚藝了得。韋大人來的正是時候,也嘗嘗看香廚堂的新菜式。”
吳尚博說着,招手示意小厮為韋尋添了一盞銀耳雪梨羹。
一聲接一聲的“韋大人”,叫得韋尋心裡發毛。
他實在受不了,索性開口道:“老師,您不如就像從前那樣喚我伯誠吧。”
吳尚博卻皺眉“哎”了一聲,故意盯着韋尋發紅的耳尖,“政統高于師統,大人這話,倒是要讓老朽失節越禮了。”
“……這話說的,從前您還總喊我兔崽子呢。”
韋尋小聲嘀咕了一句,卻還是被吳尚博給聽到了。
“嗯?韋大人方才說什麼?”
他笑眯眯地問。
“沒什麼。”韋尋尬笑一聲,舉筷給吳尚博夾了塊糖醋小排,“山長吃菜。”
吳尚博沒繼續深究,隻是飲下一口酒。看着堂前從香鼎飄出的袅娜青煙,意味深長地繼續開了口。
“說起來,大人奉聖旨千裡迢迢前來贈書,車馬颠簸半月,昨日又為碑亭題寫新字,落墨一行‘藏拙守月’,倒是清曠。”
“官場浮沉這些年,不管是旁觀他人,抑或是自身經曆,學生也悟出了些生存之道。一些拙見,有感而發,讓山長見笑了。”
韋尋舀起半勺雪梨羹送入口中。而後驚歎道:“不愧是新選來的廚司,這菜做得太合我胃口了,滋味甚好!”
“聖人不凝于物。滄浪之水,可濯我纓,亦可濯我足。”
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吳尚博略帶傷感地長歎一聲。
再看對面已經舉箸遊走在案頭之間的韋尋,有些不悅地抿了抿唇,指節輕輕敲了兩下食案。
“與大人随行的新任書辦——倒像是個會侍弄筆墨的。隻是,不知來曆出身如何?”
“他呀,他是祁州城一位姓謝的商賈之子。”
正吃得不亦樂乎的韋尋又夾起一條蜜鴨腿,笑着點評:“讀書人,有些文才,但不多。聖上此次賜書千卷,林林總總,量目實在太多。我在祁州落腳時找了他作随行書辦,幫忙清點書目。”
說到這兒,他張口從鴨腿上撕下一塊肉,一邊嚼一邊道:“袁夫子如今也上了年紀,身邊缺個幫忙管書的……”
“韋大人!”
話沒說完就被截斷了。吳尚博目光一掃他的吃相,闆起面孔肅然道:“食不言!”
韋尋讪讪放下了鴨腿,飲了口茶水把食物咽下。繼續道:“……山長若是覺得我這書辦堪用,不如就留他在藏書閣,給個差事?”
“韋大人早就将一切盤算好了,老朽豈有不留人的道理。”
一早便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吳尚博也懶得再做戲了,斂眉冷哼一聲,“隻是書院差事繁瑣無趣,山中也比不過都城繁華,不知他能否捱得住。”
韋尋垂眸,攪動着琉璃盞中的雪梨羹。
“風餐露宿三個月,還被人攆着屁股追殺,這都捱住了,還能捱不住一點修書點書的小差事?”
“隻怕難的不是當差,是修身養性。忽逢跌宕,即便是老朽如此心境,也無法輕易将榮辱看破。”
吳尚博又沉沉歎了口氣,“罷了,往後的日子雖然清苦,倒也能靜心。對他而言也算得上是一遭曆練。”
韋尋笑道:“清修也好,曆練也罷。隻要老師願意收人,我這趟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說着,他好奇地将筷子伸向面前造型奇特的炸魚,隻見那魚身拱起如躍,肉瓣如松果似的沿着同一方向綻開,包裹着晶瑩剔透的糖醋汁。
夾下一塊送進口中,酥殼入口即化。就聽見對面吳尚博略顯怅然的聲音。
“官場風急浪險,讓他鋒芒折盡。這裡本就是先師留給他的歸處,我又怎會不願意收他。”
韋尋放下筷子,炸得火候正好的魚肉在齒關發出一聲脆響,酸甜的清爽果香瞬間在口中爆開,挾着絲絲縷縷的甜意,直沖味蕾。
他細細品味着那口魚肉,眼中露出驚喜之色。又看向滿面愁容的吳尚博,先替他斟滿了酒,才緩聲說道。
“老師,你我都知道,他非池中魚。與其說鋒芒折盡,不如說藏鋒避刃。”
韋尋指了指面前的盤子,“就譬如這道菜,魚尾高翹,呈騰越之姿,頗有魚躍龍門的意蘊。這一遭若是躍過去了,便是官爵加身心為形役,但若是躍不過去,天地廣闊,未嘗不是另一種清閑歸處。”
聽了這番勸慰,吳尚博心中的酸楚也緩解了些。
他将酒杯一飲而盡,看向一旁屏風側的随侍小厮,“這道菜滋味甚好,瞧着也不像是福師傅的手藝,不知出自哪位廚司之手?”
小厮知言一翻菜折子,答道:“是林樂鈞林小師傅,菜名叫做‘松鼠鳜魚’。”
“哦?”
韋尋立刻頗有興緻地坐直了身子,“這小師傅姓林?”
“這位林小師傅上月新來的香廚堂,的确是個心靈手巧的廚司。”
吳尚博捋了捋胡子,不禁回憶起當初廚藝選拔時的場面來。還記得當時他的一道“黃花寄重陽”,以假蟹寄托重陽,也是如今天這般驚豔四座。
“倒是巧了。”
韋尋搓着珠串低喃一句,唇角含着幾分意味深長的笑意,又道:“林小師傅這道菜做的與我心意相投,滋味更是絕了,實在當賞。”
他喚來侍從低聲吩咐幾句,取出一個錦繡荷包。在手中掂了掂,這才含笑遞給知言。
“那就有勞知言小弟替我跑一趟香廚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