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此處背靠後山,昨夜洶湧的雨水從山上彙聚成流,沖垮了年久失修的排水溝,渾濁的山洪直接灌進了樓内。
雖然發現得尚算及時,但底層積水已沒過了腳踝。
渾濁的水面上漂浮着枯葉和雜物,樓内當值的幾個老學究和雜役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抱着書冊在水中跋涉,個個臉色煞白,疲憊不堪。
“快!先把底層書架上的書,尤其是靠近地面的,都搶出來搬上二樓!”
“動作輕些!這都是書院百年積攢的心血!”
掌書夫子趙懷林嘶啞着嗓子,袍袖和下擺都沾滿了泥漿,顯然已在此鏖戰了大半夜。
林樂鈞和阿順脫去鞋襪挽起褲腿,也加入了救書的行列。
冷水沒過腳踝,寒意更是從腳底竄上脊背,激得人直打哆嗦。
厚重的典籍浸透了水,分量陡增數倍。林樂鈞屏住呼吸,冷得牙齒都在發顫。懷抱着書,甚是艱難地朝二樓挪動。
阿順走在他前面,同樣抱着高高一摞濕書,步伐卻異常沉穩。
來往救書的衆人之中,有道蒼老的身影格外突出。
隻見那位須發皆白的清癯老夫子,帶着滿臉的痛心疾首,不顧年邁也挽起了褲管和袍袖,顫巍巍來往于泥水之中。
林樂鈞認出那是夫子袁濟康——當日比試,正是袁夫子說:飲食二字,可窺見民生。這話說得很妙,讓他在心裡記了很久。
眼下瞧袁夫子這副愛書如命的樣子,咬着牙将一摞書奮力抱上樓梯,渾濁的泥水順着他的衣襟滴落。林樂鈞深受鼓舞,不由得也覺着心頭一熱,手上的動作也越發有力起來。
衆人如同螞蟻搬家,如此在冷水與樓梯間往返不息。
不知過了多久,底層的書籍終于被搶運一空,大部分都暫時堆放在了相對幹燥的二樓走廊裡,散發着濃重的濕氣。
趙懷林喘着粗氣靠在二樓廊柱,冠發都有些散亂了。
其他人也累得夠嗆,或坐或靠,暫時歇口氣。
林樂鈞和阿順一起坐在角落的書架旁,隐約聽到旁邊雜役刻意壓低的閑聊聲。
“聽說新任書辦昨兒才剛到任,今兒藏書閣就發大水!”
“可不是嘛!這位還是韋大人欽點的,這下可真是流年不利!”
“噓!噤聲!這話讓人聽見可了不得!”
……
聽着八卦沒歇太久,樓梯口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一個年輕學子提着衣擺沖上來,對着趙懷林氣喘籲籲地禀報:“趙夫子!法理齋已經收拾妥當了,山長命人鋪好了草席油布,就等着搬書過去晾曬!”
趙懷林聞言強打起精神,用嘶啞的聲音下令。
“諸位可聽見了?小心些,把二樓這些書再搬到法理齋去!動作要快,書不能堆着漚壞了!”
新一輪的搬運再次開始。
隊伍從藏書樓二樓蜿蜒而下,冒着依舊未停的雨幕,朝着法理齋的方向移動。
法理齋位于書院東側的高台之上,回廊曲折,環境清幽,平日裡是學子們研習律法典籍之所。
此處距離藏書閣最近,地勢又高。
吳山長當機立斷,命人撤去了法理齋各屋暖閣的物件,再由幾位老成持重的學長,帶着學子們把書妥善鋪晾開來。
通往法理齋的石階,救書的人影連成一線。
林樂鈞抱着一摞濕沉的書,赤腳淌過法理齋門前的積水,望向高處那行飛檐翹角的軒敞屋舍,艱難登上冰涼的石階。
淋了雨的石闆異常濕滑,他腳底裹滿濕泥,走得又急。才爬到一半,一個趔趄,身體猛地向後仰倒。
失去重心的瞬間,林樂鈞失聲驚叫。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死死護住了懷裡的書。
“當心!”
一道清越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預想中的狼狽并未發生。林樂鈞結結實實撞進一個略帶濕意的懷抱。背後那人攬住他的腰背,穩穩截住了下墜之勢。
“…多、多謝!”他驚魂未定地道謝,雙腳重新踩實地面。
慌忙回頭,視線首先撞上的,竟是一柄素雅的油紙傘。
傘面繪着一枝淩寒獨綻的紅梅,在灰暗的雨幕中紅得驚心動魄。
握傘的手修長如玉,指節分明,隻是被寒氣凍得微微泛紅。袖口的青色深了一輪,邊緣已被雨水浸透了。
梅花傘一寸一寸,向上緩緩移去,最終隔絕了林樂鈞頭頂滂沱的雨線,露出傘下人的臉。
——他的世界在這一刻驟然失聲,隻剩下傘下這方寸之地。
“……樂鈞小郎君?”
謝钰挑起唇,目光似有驚詫。
而林樂鈞則被釘在了原地,懷裡緊緊锢住那摞濕書,就這樣怔怔對上那雙眼。
那雙這漫長的三個月,他明明朝思暮想,卻又擰巴着不敢奢望、不敢深念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