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才俊?”
謝钰抽回目光,面上依舊是那副無瀾無波的神情。
隻是略有煩躁的手指匆匆拂過潮濕的書頁,忍不住似的再擡眸,掃過不遠處仍在言笑的身影。
淡淡添了一句:“……李公子氣度清貴,确然非同凡響。”
喝着暖熱的姜湯,林樂鈞又與李群玉寒暄了幾句。
等再回頭望向書架時,那裡卻已空無一人了。
心頭的雀躍瞬間沉了下去,化作一絲空落落的失落。
謝兄此番剛上任,正是在趙夫子面前立足腳跟的好時機。想想也該是很忙的,哪兒有時間與他叙閑……
想到這兒,林樂鈞垂下頭,默默喝完了碗中剩餘的姜湯。
在講堂歇息了約莫半個時辰,身上徹底暖透,他準備回齋舍繼續整理。
剛走出講堂不遠,卻被一個模樣端正的小厮叫住。
“小師傅留步!謝書辦差我送這個來,你且試試合不合腳?”
謝書辦?
林樂鈞有些驚訝地看着他遞來的東西——竟是一雙嶄新的棉鞋。
深青色的布面,針腳細密,内裡絮着軟和的棉花,穿上肯定舒服極了。隻是……一看就不便宜。
想到謝钰如今艱難的處境,一股酸澀猛地湧上心頭。
林樂鈞連忙推拒:“這……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
那小厮笑了笑:“謝書辦早料到你會這麼說。他讓我告訴你,這鞋本就是按着你的尺碼買的,讓你安心穿。再說了,你若是不收,這鞋還能給誰穿啊?”
聽他這麼說,林樂鈞不好再推辭。隻能默默接過了鞋,心道着一定要找機會給謝钰回禮。
他扶着廊柱換上這雙新棉鞋。大小竟正好,赤了一天的雙腳傳來久違的踏實暖意,瞬間包裹了凍得發麻的腳趾。
“成,鞋子帶到,我便回去了。”小厮見他穿上,轉身欲走。
“小哥!”林樂鈞忙喚住他,“你幫我向書辦道一聲謝謝。”
小厮點點頭,快步離去。
林樂鈞低頭看着腳下嶄新的棉鞋,向前走了幾步,那股暖融融的感覺沿着足底直上心頭。再回到齋舍,連那濃重的黴味都覺得似乎淡了些。
悶頭忙碌又一個下午,東齋舍堆積的濕書才算都被歸置完全。
因為搶救及時,大部分書冊表面都算是囫囵,不過有些缺頁漚損。
那些前朝留下的古籍則看着更慘一些,紙張本就脆弱金貴,如今過了一遍水,就連書脊都散開了,墨迹更是暈染得不成樣子。
好在那些世間僅存的珍貴善本輿圖,原本就在錦盒裡裝着,損傷不算太重。
看着滿地鋪開的濕書,林樂鈞一陣頭大。
……書辦這活計,不就是圖書管理員嗎?那這滿地狼藉的善後事宜,清點歸類還有修補,可不都是謝钰的活。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有些心疼起來。
——
晚些時候,集賢堂的管事學長匆匆踏進法理齋,召喚各屋暖閣所有晾書的雜役都來庭院聽令。
待到所有人到齊,隻見那管事學長威風凜凜地站在庭院高台,目光一掃衆人,沉聲道:
“兩日後元日,露華台祭禮,有貴客駕臨。自今日起書院上下戒嚴,設宵禁,各處出入口添設刀衛,巡夜更替增至四更。違者杖責,重者逐出書院。”
話音落定,衆人面面相觑。
站在林樂鈞身後的雜役小聲咂舌道:“天爺……這是什麼貴客?居然還要宵禁?”
那學長又從懷裡取出一摞薄冊,遞給跟在身旁的學子。
繼續道:“近來藏書樓水禍,各處雜役往來頻繁。山長有令,凡雜役姓名、所司、職事即刻記錄在冊,今後兩日,出入口驗冊放行,擅闖者一律治罪!”
說完,随行的幾位學子便拿着名冊,逐一記錄起在場姓名。
林樂鈞也随衆人依次上前,報上了自己的姓名職務。
待點名完畢,管事學長收起名冊,袖袍一拂,轉身便離開了法理齋。
回到東屋暖閣,原本沉寂的屋子頓時熱鬧了不少。幾個雜役壓低嗓子,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宵禁?”一個瘦高的齋夫皺着眉,“我在這書院混了快兩年,頭一回聽說書院還有宵禁這一說!”
“嘿,可不是嘛!”旁邊一人撇嘴,“上回韋侍郎來了,前呼後擁的招待了三日,也沒見吳山長這麼折騰!”
“我瞧着,這回的貴客來頭定比韋大官人還要大!”
一個年紀稍長的雜役嗤笑一聲:“哎呀,稀罕什麼。咱露華書院畢竟也天子欽點的天下第一書院,多少朝中命官、皇親貴胄的公子哥都在這讀過書。便是再大的官來了,也是常有的事。再說了,後天祭禮不光祭孔,還得祭咱們葉山長,便是當今聖上,年年也得親自寫祭文,送來露華台焚化。來個貴客算什麼稀奇?”
剩下幾人聽着,也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紛紛點起了頭。
林樂鈞埋頭做着手上的活兒,聽他們又熱議了半晌那“貴客”的身份,直到最後也沒得出個結果。
救了一天的書,手都被水泡皺了。
好在趙懷林慷慨,派人給每個救書的雜役都發了一貫錢,算是辛苦錢。
回去的路上,林樂鈞這才切實體會到這次貴客身份的不一般。
每過一道門,他和阿順便要受一番盤問。提燈的護衛眼神打量,問得仔細,連香廚堂的令牌都要來回驗兩遍。
等終于回到香廚堂,夜早已深了。
林樂鈞與阿順道過别,輕手輕腳推開夥房的門,通鋪間早已鼾聲四起。
他摸到自己的床鋪前,借着窗外透進的微光,将那雙簇新的棉鞋仔細地放在床尾的踏凳上,與阿娘給他做的那雙并排擺在一起。
躺進冰冷的被褥,身體的酸痛潮水般湧來。
林樂鈞心裡卻像揣了個小火爐似的,又暖又滿。
歡喜的是今日見到了謝钰,哪怕隻是遠遠幾眼,短短幾句;失落的是相聚如此匆匆,轉眼又淹沒于各自的忙碌。
好在!
藏書樓的活計明日還要繼續,明日還能見到他!
而且明日便是除夕了,在這舊歲的最後一日還能與他相見,是不是也意味着……在露華書院讨生活的新一年,有了些新盼頭?
林樂鈞捏住被角,悄悄彎起了唇。
白日積壓的沉重疲憊似乎被這隐秘的期待沖淡了些。他翻了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一想到明日的再見,覺得連身上的酸痛都輕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