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辱斯文”四個字,他說得清晰。
這一席長篇大論,石磊堪堪聽懂了一半,卻也像是被掐住了脖子似的。隻覺得那些文話像石頭一樣砸在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隻能把腰彎得更低,臉上擠出比哭還難看的谄笑,對着袁夫子和謝钰連連作揖。
“哎喲喂!公子,您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滿口的聖賢道理!小的就是個粗人,大字不識一籮筐!這什麼斯文不斯文的,我、我真不是那個意思啊!”
緊接着,他猛地擡頭,手指着林樂鈞鼻尖怒道:
“再說你們可千萬别被這兩個老實巴交的樣兒給騙了!這兩個東西,在我們香廚堂是出了名的好吃懶做,貪昧油水,手腳還不幹淨!我今兒教訓他們,那是替天行道!替咱們香廚堂整頓歪風邪氣啊!要是人人都像他們這樣,夫子和學子們還吃不吃飯了?”
林樂鈞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氣直沖頭頂,攥着藥包的手關節捏得發白。
“你胡說!誣陷人!手腳不幹淨的人究竟是誰,你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石磊聽聞跳了腳:
“你這小潑皮還敢回嘴!趁着學子夫子們都在,今兒個便讓他們去竈房裡打聽打聽,看看名聲早就臭大街的人是誰!”
林樂鈞氣得牙齒都在發抖,隻恨不的将那張嚣張的臉撕碎了去。
正在這時,一隻手安撫似的按了一下他的肩頭。
謝钰擡起眼,冷冷睨着石磊,再開口時帶着前所未有的尖銳鋒芒。
“但自書院遭逢水厄之日起,林樂鈞與阿順便不分晝夜,與衆人一同搶運書卷。他二人品行究竟如何,在場諸位夫子學子,乃至所有參與救書的雜役,皆看在眼裡。”
說着,他上前一步,将林樂鈞護在身後,聲音也陡然拔高了一分:“你口口聲聲指認他二人手腳不幹淨,可有證據?”
石磊被問得一噎,随即梗着脖子,嚷道:“證據?這還用證據?香廚堂上下誰不知道!不信你問問……”
“三人成虎,口說無憑!”
李群玉冷聲打斷了他的叫嚣,緩步上前,與謝钰并肩而立。先是對座下的袁濟康微微颔首,然後才轉向石磊,聲音帶着一股不容置疑。
“此事關乎兩位師傅的清譽,你若指認他二人偷盜,此乃重責。既為重責,豈能僅憑衆口铄金便妄下定論?”
這下見李群玉也為林樂鈞和阿順出了頭,石磊這才驚覺大事不妙,眼神由憤怒轉為惶恐,額角甚至滲出了冷汗。
食堂裡原本忙碌的幾個夥夫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目光驚疑不定地投向這邊。
隻聽李群玉沉聲道:
“石師傅言‘香廚堂上下誰不知’,那便請你指明究竟是何人,于何時何地,目睹了何等劣行?此人證,須得敢當面對質,經得起推敲,而非含糊其辭。”
“其二,你指控他們二人昧油水,手腳不幹淨。但廚堂内有賬簿記錄,此等行為必有痕迹。不管是贓物,還是買賣交割時的不合常理之處,都算是物證。石師傅既言之鑿鑿,想必早已掌握确鑿物證?何不此刻取出,當衆驗看?若賬簿之上确有二位經手且虧空之處,鐵證如山,再嚴懲也不遲!”
話說到這裡,石磊已是汗流如雨,求助的目光落在另外幾個向這邊張望的夥夫身上,卻被人像避之如蛇蠍般躲了過去。
李群玉環視一周,最後目光定在石磊身上,帶着一絲不怒自威的壓迫:
“律法斷案,若無實據,僅憑傳言便定人之罪,不僅并非師傅口中的替天行道,更乃律法之大忌,書院之恥也!今日你若拿不出真憑實據,這番指摘恐怕難逃污人清譽之嫌!”
一語畢,他對袁夫子拱手一禮:“夫子明鑒,學生以為,凡事當以理服人,以證據說話。斷不可聽信一面之詞,使辛勞有功之人,反受污名之累,寒了衆人之心。”
袁濟康捋了捋胡子,目光贊賞地看向李群玉。
又望着此時已全然潰敗的石磊,沉聲道:“你口口聲聲香廚堂上下皆知林、順二人劣迹,那掌勺的曾阿福何在?此等涉及夥夫偷竊克扣之事,怎麼不見他來主事,反而由你在此大放厥詞?”
石磊被吓得心膽俱裂,明明是寒冬季節,豆大的汗水卻沿着鬓角滾落下來。
“回、回夫子的話……福師傅還有楊師傅一早就被請去山長齋房,專門商、商讨明日元日祭禮的供、供品吃食了。現在确實……不在屋裡……”
他越說聲音越小,身體也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不在屋裡?”袁濟康冷哼一聲,“看來你是覺得,福師傅不在,便可在這香廚堂隻手遮天,肆意妄為了?”
“不敢!小的不敢!”
石磊頓然跪倒在地,“都怪我這張臭嘴,它就是管不住,滿嘴噴糞慣了!”
他狠狠抽着自己的嘴巴,一邊抽一邊罵。
聽到這句粗俗詈語,衆人飯也吃不下了,皆是一陣皺眉抱怨。
袁濟康起身向前踱了一步,目光掃過林樂鈞和阿順,最後又落回抖如篩糠的石磊身上。
“今日之事,絕非尋常口角!你先以身份之見行苛待之實,後又空口白牙捏造劣迹,污蔑有功之人!此等行徑,既壞同僚之誼,又悖書院之基,更有律法誣告之嫌!”
說到這裡,他深吸一口氣,字字千鈞:
“此事非同小可!已不是香廚堂一隅之事,更關乎書院百年清譽與公正道義!明日祭禮後,老夫便去面見山長,将此事嚴肅禀報。是非曲直,自有山長與書院規矩定奪!”
“山……山長?!”
聽到這兩個字,石磊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
他實在沒想到,不過是如常訓斥了林樂鈞和阿順兩句,就要鬧得去山長面前嚴肅再議?
完了!全完了!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石磊膝蓋一軟,隻聽見噗通一聲,竟是當着滿堂學子的面,爛泥般癱軟在地。
看着石磊此刻的狼狽模樣,林樂鈞隻覺得心裡的憋屈和怒火都消散了去。
他看了眼阿順,隻見對方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身體也為這沉冤得雪的暢快而微微發顫。
告到山長那裡,便是楊文貴一夥人再有通天的本事,在香廚堂為非作歹的日子也要到頭了。
李群玉轉過身,臉上依舊是那副溫潤平和的神情,仿佛剛才那番擲地有聲的辯駁并非他所言。
林樂鈞卻是敬佩極了,咧着嘴角對他笑了笑,還豎起了大拇指。
李群玉微微一怔,忽然想起林樂鈞曾經說過,拇指為首,将它豎起是表達贊賞的含義。
溫和的眼眸也顯出些少年人的俏皮,他用袖袍作掩護,對着林樂鈞悄悄地回了一個豎起的大拇指。
謝钰将二人心照不宣的手勢收入眼底。
但他看不懂這手勢究竟是何意。
心底仿佛有根針刺了進去似的,帶來一絲異樣的酸澀。
李群玉。
這位祁州知府的長孫,天下第一書院課試榜首。方才那番直指要害的辯駁,倒非浪得虛名。
隻是……
謝钰抿了抿唇,眸光落在林樂鈞更加明亮的笑臉上,複雜情緒頓然間蔓延開來。
他忽然意識到,那個在風雨飄搖的小院裡給予他庇護,笨拙卻赤誠地照顧他的少年,在他缺席的這三個月裡,确然經曆了許多事,也遇到了許多人。
凡與林樂鈞相處的人,隻要稍加留心,總能窺見他心底那點不摻雜質的好。如同蒙塵的明珠,一經擦拭,便難掩其溫潤光華。
而這份被他珍視的好,卻早不知何時,已悄然照亮過他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