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湛程搬走了,這棟完全按照少爺的審美、耗時近兩個月半重新裝修好的、兼具藝術性與奢華格調的“我們的家”,從此就剩下了一人一狗。
不,還有關于某個人的回憶,以及一場意猶未盡的夢。
裸露的、淫靡的、欲望瘋漲的、處處回響着年輕人歡笑的、充滿羅曼蒂克、又迅速消亡的,一場不切實際的夢。
戚時知道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他隻是沒想到這一天會來這麼快,但何湛程說他們沒分手,他便也就每天翹首以盼,耐心等待着他的愛人旅行結束後回來找他。
何湛程三分之二的配飾衣服和鞋都沒帶走,戚時就更加堅信那個人會回來,雖然留下的這些東西全都是他給買的,什麼名表珠寶胸針項鍊香水、最新季奢侈品時裝和私人訂制情侶裝、隻有他的程兒穿上才時尚又好看的紅色帆布鞋、占據四個收納層的性感内褲,這些東西塞滿了整個衣帽間,何湛程平時每天醒來,打着哈欠光着身子都走進裡面随心挑選,戚時不相信那個人會舍得真的扔掉。
即便偶爾會覺得厭倦,也不可能說丢掉就丢掉。
戚時是這麼想的,于是何湛程離開後的第二周,他就忍不住和那個快要人間蒸發掉的、整整七天不主動和自己聯系的人發消息,問候早午晚安,找各種理由騷擾對方。
早上時候,他會發一句“早安,小懶豬,在做什麼”,對方偶爾回一句“早上好”,但除非何湛程熬通宵,否則早上消息大多時候不回。
戚時也沒敢問對方通宵都是在做什麼、和誰在一起,那人還肯和自己解釋一句“昨晚沒睡,我先休息了”,這就已經很好了。
中午時候,他會給對方發自己的減脂餐,在總裁辦的辦公桌上,那個何湛程最初坐在上面勾引他的地方,他發過去一張滿是雞胸肉牛肉條西藍花紫甘藍的食物照。
他平時要吃三盒才能吃飽,最近沒胃口,隻秘書給他準備一盒,一旦何湛程回複說“太少了,多吃點吧”,他第二天就跑下樓,随便選家中餐廳點四五道菜,再吃兩大碗米飯,拍照告訴對方“我今天聽話了,吃了很多碳水,晚上估計要在跑步機上運動兩小時才能消耗掉”,何湛程大概率會回複他一個【嗯嗯】或者【加油】的表情包,然後對話結束。
晚上時候,他大多數在會所、酒吧、KTV這些地方應酬,不敢給人拍照片,隻有等快淩晨回家,他洗漱過後,給對方發過去一條“程兒,能視頻嗎”,何湛程雖然對他态度冷淡,但每一次都會接通,戚時心裡那一簇燃着希望的小火苗也就不曾熄滅過。
可每一次,對方視頻的背景隻有固定幾個地方:卧房角落的綠色單人沙發、燈光明亮、堆滿英文書籍和好幾台電腦筆記本iPad打印機的偌大書房、寬敞客廳鋪着米色亞麻桌布擺着咖啡的餐桌前,偶爾陽光和煦,微風吹拂,那人一身寬松T恤和家居褲,趿拉着拖鞋,抱着小摞資料書靠在種滿鮮花與風鈴飄蕩的露台躺椅上,和他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不像在旅行途中的酒店,倒像是在哪個高檔小區的住所。
戚時心裡有點慌,知道所謂的“旅行”隻是對方想要擺脫自己的謊言。
可他明知如此,又不敢問何湛程是不是準備回紐約上學了。
他怕這輩子已經定型的自己,配不上那樣一個聰敏睿智、年輕又前途無量的程兒。
更怕那個人給出确切的回複,他就徹底沒了再打擾對方的理由。
他們隔着屏幕,更像是隔着一層即将要戳破的窗戶紙,相顧無言。
戚時努力找話題,大到國際局勢,小到吃喝拉撒,連果汁兒一天拉幾次屎都要跟人講,何湛程就總用一種分明看透、又懶得揭穿的含笑眼神陪着他一起演。
有時,何湛程會很認真地看着他,說他瘦了,然後像個久違的老朋友,關切地囑咐讓他多吃飯,有時态度又很随意,開玩笑般問他最近交新男朋友了沒啊,提醒他下次再搞對象一定要對人家好點兒,别再拿床上那點兒破事去打賭了,真的很沒品。
戚時每次聽到這種話,心髒猶如被人拿刀狠狠地剜着,追悔莫及,又百口莫辯,除了陷入無止境的委屈與自責,隻剩滿喉腔的酸澀。
何湛程問他交新男朋友了嗎,這就意味着,舊的男朋友已經分手了。
但是何湛程沒明說,他還可以繼續裝傻充愣。
他也半開玩笑着回應,說:“沒有呢,我還惦記着你呢,你啥時候再回來住啊?你不在家,我晚上都睡不着了。”
何湛程也笑,說:“看心情吧,我也有點想你呢。”
三分本性|愛撩撥,七分暧昧真假難辨,他們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最初,就這樣你來我往地再度交鋒,誰也不肯低頭。
本來戚時是準備先低頭的。
這麼多天,他先前拍得那幾帶子錄像都快盤出漿了,晚上獨守空房,蓋着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窗外的大圓月亮,吸着鼻子紅着眼眶,不斷回想着少爺陪在他身邊的點點滴滴,淩晨三點半,想少爺想得實在受不了,悶頭縮在黑漆漆的被窩裡,一邊默默流眼淚,一邊給人家發八百字小作文,問少爺什麼時候回來啊,他好想他啊,他真的快要撐不住了。
發完,等待個七八秒,某個自稱每晚熬通宵的少爺毫無反應,他又擡手擦幹眼淚,恢複一個成熟穩重男人應有的理智與矜持,沉下眼眸,果斷将小作文撤回,關掉手機,閉眼睡覺。
然後第二天夜裡又繼續編輯新的小作文、繼續發、繼續撤回、繼續關手機、強迫自己趕緊入睡,不要去後悔那些有的沒的。
但後來經過幾次視頻電話,戚時學聰明了,和何湛程聊天時,強迫自己将注意力從少爺最近愈發長開的帥臉上轉移到背景建築物,通過觀察對方住所露台周遭的景物,他很快認出那是燕大附近某個據說知識分子紮堆聚集、居民人均高素質高涵養的“春景公園”。
戚時開車不止一次路過那裡,但他在裡面沒熟人,進不去,于是給經營房地産生意的合作夥伴——陳北勁打電話,讓陳北勁趕緊聯系個誰,想個法子給他弄進去。
戚時方向感不錯,隻要人能進去,他隻需要開車在裡面轉個兩三圈,就能精準找到他家喜歡到處亂竄的小程老鼠住哪棟樓、哪一層。
然後将人逮住狠狠親死。
陳北勁之前跟他不打不相識,算是損友,聽完他要求,直言不諱,笑問他一個沒文化的大老粗,跑去春景公園是要拜訪哪位教授大師啊?
陳北勁關懷道:“你什麼時候棄武從文的?我怎麼不知道?”
戚時呵呵:“你懂個屁,老子是要進去抓老鼠!”
陳北勁詫異:“什麼抓老鼠?你最近又改行了?人家都在小區賣蟑螂藥,你賣老鼠藥?”
戚時懶得理他這茬,更不想跟他解釋。
陳北勁也是個世家子弟,上頭有個管束他極其嚴格的女強人老媽,國外還有個财力雄厚、做進出口貿易的老爸,陳北勁從小就被按照家族繼承人的方式培養,是一個标準工業化流水線制造出的精英領袖。
雖然陳北勁和何湛程的内在相差無幾——一個利益至上的冷血動物,但就像何湛程說的,陳北勁是個外在完美到令人挑不出絲毫瑕疵的體面人,向來看不慣何湛程這個喜歡惹是生非的表弟,同樣的,何湛程在整個家族,除了叔伯家那幾個年輕的堂兄弟,他也就和林翹楚這一個表姐玩得好,對陳北勁這些死闆一條的男繼承人們也不太放在眼裡。
何湛程之前跟戚時說,林翹楚願意跟他玩兒,是因為他從小就長得好看,很會賣乖,還會攢零花錢給姐姐買新裙子和珠寶項鍊,而家族裡那些男性繼承人們,比起讓一個乖順懂事的弟弟和他們平起平坐,他們更喜歡讓何湛程識相地扮演一個非繼承人角色——
四個字:安分守己。
既不可以搶走他們嫡長子的特權,更不可以為了博取關注,故意做一些不可理喻的瘋事令家族蒙羞。
偏巧,幾道雷區何湛程都踩了,還踩得噼裡啪啦的,那一幫體面人自然而然就都群起而攻之了。
戚時當然是無條件站在何湛程這一邊的。
他覺得,他家程兒的好一般人都看不出來,那是陳北勁這些體面人的損失,這樣最好。
除了自己,全世界的人都不要喜歡何湛程,這樣沒人愛的程兒就會乖乖地回到自己身邊,隻被他一個人好好的疼惜。
陳北勁在春景公園有房産,找來個管家幫他進小區,戚時車子正要發動,劉毅的短信就發來了。
劉毅在上月中旬就去了德國,當時發來一條“我到了,你派來的人都很好,謝謝”,他囑咐了句“好好休息”,倆人都很默契地沒再繼續聊。
那天在李秀芳家,戚時是看到程兒一個勁兒吃醋,才猛地反應過來,劉毅似乎對自己有點……喜歡?
曾經無話不談的好哥們,現在知曉真相後變得突然無感起來,甚至連曾經的情誼都淡了幾分。
戚時在某一瞬間也察覺到自己的變化。
他不知何時将自己劃分為“何湛程的所有物”了。
他是一心向着他家程兒的,誰敢觊觎程兒的東西,他就要不客氣地搶回來,再好好地放回去。
包括他自己。
但劉毅給他發的那條短信是正經事,他就把車先停在小區外,先回複的劉毅。
短信内容大概說得是他們老家縣城要蓋新學校,地方圈的就是劉勇下葬的那片墳場,上面派人挨家挨戶地談,給出的賠償金很可觀,李秀芳基本沒怎麼考慮就在合同上簽字了,但從這裡開始就有問題了——
李秀芳發了筆小财,準備将劉勇的墳遷去需要花錢才能辦理入住的城市墓地。
他們縣也就隻剩下那一塊墓地了,不想買也得買,可是李秀芳在簽合同時,園區經理翻閱完受理人的資料,突然臨時反悔,說,賣不了。
李秀芳納悶為啥賣不了,園區經理抱歉一笑,說,劉先生的生辰八字和我們“生命之家”墓園犯沖,如果葬在這裡,會影響其他顧客的風水,因此無論出價多高,我們都不予接納。
李秀芳要求不高,說,那就挑個犄角旮旯的墓,挨着公廁都無所謂,隻要能給劉勇安排個歸宿,随便葬在哪裡都好,園區經理仍舊态度堅決,拒不接納。
風水玄學這一套,但凡是個中國人,多少都要信些的,雖然李秀芳不懂,但聽人家說得這麼玄乎,一副很有原則和職業操守的樣子,她也就沒再堅持。
但劉勇的骨灰盒必須要安家!
李秀芳不想每天把這晦氣東西放在家裡,尤其兒子出國了,家裡就剩她一個人,她成天和一個死人待在那麼大、那麼空蕩的别墅裡,她會做噩夢的!
李秀芳好歹是個資曆頗深的年級主任,動了點人脈,打聽到市裡有幾個價格合适的墓園,提着包、抱着骨灰盒,天天開車在縣城和市裡往返折騰,紅包也遞了、禮物也送了,該請的飯一頓沒落,就為了求人家收留收留她這個據說八字和墓園犯沖的亡夫,但每一次,她正要和對方公司簽合同的時候,對方看完受理人資料,立刻就變臉要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