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吝啬地從厚重的雲層縫隙裡漏下幾縷,勉強照亮賀見清腳下坑窪的水泥路。空氣裡彌漫着雨後泥土的腥氣和垃圾箱隐約的腐敗味。他讨厭夜晚,尤其讨厭這種被潮濕和陰影包裹的深夜,像一塊沉重的濕布蒙在口鼻上。但比起白天陽光下無處遁形的目光和喧嚣,這寂靜的、縮小的世界,反而能讓他勉強喘息。
手裡攥着剛從便利店買來的最便宜的火腿腸,塑料包裝袋被捏得窸窣作響,成了這片死寂裡唯一的、微弱的反抗。他熟門熟路地拐進那條熟悉的、被兩棟舊樓擠壓出的窄巷。巷子盡頭堆着廢棄的家具和建築垃圾,像一個被城市遺忘的傷口。
他習慣性地在離那堆雜物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屏住呼吸。昏暗的光線下,一個灰黃色的影子警覺地縮在破舊沙發墊的陰影裡,兩隻眼睛閃着幽微的光。是“明清”——那個被陸予明強行賦予的、帶着他們兩人名字烙印的生命。
賀見清小心地撕開火腿腸的包裝,濃郁的人工肉香立刻在潮濕的空氣中彌散開。他把粉紅色的腸體掰成幾小塊,輕輕放在一塊相對幹淨的水泥地上,然後後退三步,蹲了下來。動作輕緩,像一個進行某種神秘儀式的信徒。
橘貓“明清”沒有立刻上前。它弓着背,喉嚨裡發出低低的、充滿警告意味的嗚噜聲,渾濁的眼睛死死盯着賀見清,那條受傷的右後腿微微懸着,不敢用力。賀見清把自己縮得更小,目光垂落在面前一塊凸起的石子上,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知道,任何多餘的動作都會驚走這隻驚弓之鳥。
時間在沉默中粘稠地流淌。終于,食物的誘惑壓倒了恐懼。“明清”試探性地向前挪了一步,又一步,瘸腿在地上拖出輕微的摩擦聲。它警惕地環顧四周,最終迅速叼起一小塊火腿腸,飛快地縮回陰影裡,狼吞虎咽起來。
賀見清靜靜地看着。月光偶爾掃過橘貓瘦骨嶙峋的脊背和那條明顯腫脹變形的後腿,陸予明那句冰冷的話又浮現在腦海:“它活不了多久。” 像一根刺,紮在心底某個麻木的角落,帶來鈍痛。
“活着本來就是痛苦的事。”他昨晚脫口而出的話,此刻在貓艱難的吞咽聲中得到了無聲的印證。他看着“明清”,仿佛看到了另一個在陰暗角落裡舔舐傷口的自己。父親酒後的怒吼、手臂上隐秘的疤痕、素描本上無解的疑問……所有沉重的碎片,都在此刻壓向這個沉默的少年。
就在“明清”猶豫着是否要冒險出來叼第二塊肉時,一陣極其輕微的腳步聲,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打破了巷子裡微妙的平衡。
賀見清渾身一僵,幾乎是瞬間就辨認出了那腳步聲的質地——平穩,帶着一種特有的、不容置疑的規律感。他猛地擡頭,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
巷口,一個颀長挺拔的身影不知何時伫立在那裡。月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晰的輪廓,深色的校服幾乎融進夜色,唯有拉鍊頂端一點微弱的反光,昭示着他的存在。
陸予明。
他手裡似乎拿着什麼,目光越過狹窄的空間,直接落在賀見清身上,又緩緩移向陰影裡瞬間炸毛、發出威脅嘶嘶聲的“明清”。臉上依舊是那副沒什麼表情的樣子,像一張精心雕琢卻缺乏溫度的石膏面具。
時間仿佛凝固了。巷子裡隻剩下橘貓緊張的低吼和賀見清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他想站起來,像昨晚那樣轉身就走,逃離這突如其來的、令人窒息的窺視。但身體卻像灌了鉛,釘在原地。
陸予明動了。他沒有說話,隻是邁開步子,徑直朝巷子深處走來。他的步伐很穩,踩在碎石和積水窪上,發出清晰的聲響,每一步都像踩在賀見清繃緊的神經上。“明清”受驚,瘸着腿飛快地鑽進了雜物堆更深的縫隙裡,隻留下一陣窸窣的聲響和空氣中殘留的驚懼。
陸予明在賀見清剛才放火腿腸的地方停下,距離賀見清隻有一步之遙。賀見清能聞到他身上幹淨的皂角味,混合着夜晚微涼的空氣,與他周遭的潮濕黴味格格不入。他低着頭,視線隻能看到陸予明擦得幹淨的球鞋鞋尖,和一小截筆直的深藍色校褲褲管。
預料中的質問或者冷漠的忽視并沒有到來。陸予明隻是蹲下身,動作幹脆利落,和他做任何事一樣高效。他放下了手裡拿着的東西——不是貓糧袋,而是一個小小的、印着綠色十字的紙盒。
消炎藥。
賀見清認出了上面的字。
陸予明打開藥盒,從裡面拿出一支小小的藥膏和一闆藥片。他用指甲熟練地摳開藥膏的封口,擠出一點乳白色的膏體在指尖。然後,他做了一件讓賀見清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伸出手指,将那點藥膏,仔細地、均勻地塗抹在賀見清剛才放火腿腸的那塊水泥地邊緣——一塊相對平整、避風的地方。動作很輕,帶着一種近乎刻意的專注,仿佛在完成一項精密實驗的最後步驟。
做完這一切,陸予明将那支藥膏輕輕放在塗了藥膏的地方旁邊,又将那闆藥片掰下一粒,小心地放在藥膏邊上。自始至終,他沒有看賀見清一眼,也沒有試圖去呼喚躲藏的“明清”。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目光掃過賀見清依然低垂的頭和緊緊攥着火腿腸包裝袋的手——那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微微顫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