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塗傷口,”陸予明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打破了死寂。他的語調平淡無波,像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沒有任何情緒起伏,卻清晰地穿透了賀見清嗡嗡作響的耳膜,“吃半片,每天一次。”
賀見清猛地擡頭,撞進陸予明垂下的視線裡。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深,像不見底的寒潭,裡面沒有憐憫,沒有好奇,甚至沒有他預想中的任何情緒,隻有一種近乎純粹的、冷冽的觀察。仿佛賀見清和那隻瘸腿的貓,在他眼中都是某種需要被記錄和處理的數據。
這句話沒頭沒腦。是給貓的?還是……
賀見清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自己藏在長袖校服下的左臂,那裡有昨晚被父親掼在牆上時蹭破的、火辣辣的新傷,也有更深處、隻有他自己知道的陳舊疤痕。一股寒意混合着難以言喻的羞恥感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燒得他耳根發燙。陸予明怎麼會知道?他看到了?還是……隻是巧合?
陸予明沒有給他思考或提問的機會。他像是完成了某個既定程序,轉身就走。深藍色的身影在狹窄的巷子裡顯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疏離。
“等等!”賀見清的聲音沖口而出,帶着連他自己都驚訝的沙啞和急促。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叫住陸予明。
陸予明的腳步頓住,停在巷口即将被更濃重的黑暗吞沒的邊緣。他沒有回頭,隻是微微側過臉,月光照亮他線條清晰的下颌角,似乎在無聲地詢問。
賀見清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砂紙堵住。為什麼給藥?你怎麼知道它需要?你怎麼知道我……他腦子裡翻湧着無數個問題,每一個都帶着尖銳的棱角,卻一個也問不出口。最終,他隻擠出兩個幹澀的字:“……謝謝。”
聲音輕得像歎息,瞬間就被巷子裡的寂靜吞噬了。
陸予明沒有任何回應。他隻是收回了那一點微側的視線,身影徹底融入巷口的陰影,腳步聲平穩地遠去,最終消失。
巷子裡重新恢複了死寂,隻剩下賀見清沉重的呼吸聲和雜物堆深處細微的、屬于“明清”的動靜。
賀見清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陸予明留下的東西上。那支小小的白色藥膏,那粒孤零零的藥片,安靜地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旁邊是他掰碎的火腿腸碎塊。藥膏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一點柔和的啞光,像一個突兀的、闖入這個絕望角落的微小奇迹。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觸碰到冰涼的藥管時停住了。陸予明那句“塗傷口”再次回響。是指貓腿上的傷?還是……他手臂上的?那個永遠置身事外、像精密儀器一樣的陸予明,是在表達一種……近乎笨拙的、程序化的關懷嗎?用這種不留痕迹、不容拒絕的方式?
他撿起藥膏和藥片。藥膏管體還帶着一絲陸予明指尖殘留的微涼。他又看了看自己帶來的火腿腸碎塊,想了想,小心地将其中一塊挪到塗了藥膏的邊緣附近——那裡或許會沾染上一點點藥味,但至少,是陸予明“處理”過的、相對安全的地方。
做完這一切,賀見清站起身,最後看了一眼雜物堆深處。陰影裡,似乎有兩點幽光閃爍了一下,帶着警惕,也帶着一絲對食物的渴望。
他沒有再試圖呼喚“明清”,隻是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巷子。手裡緊緊攥着陸予明留下的藥膏和藥片,那微涼的塑料管體硌着掌心,卻奇異地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實感。
他走出巷口,擡頭望向被高樓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夜空。月亮已經完全隐沒在雲層之後,城市的光污染給低垂的雲層鑲上暗紅的邊。活着确實像一場無休止的鈍痛,像那條永遠無法痊愈的瘸腿。但此刻,掌心那點微涼的、陌生的重量,卻像一顆投入死水的石子,在無邊無際的虛無中,激起了微小卻無法忽視的漣漪。
陸予明給的,是給“明清”的藥。可為什麼,握着它,自己手臂上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痕,那些深埋心底的絕望,似乎也隐約感到了一絲被“看見”的、極其微弱的鎮痛?
他低下頭,看着掌心白色的藥管。藥盒上,陸予明用黑色記号筆寫下的幾個小字清晰可見:
**“明清專用。外用/内服。勿混。”**
字迹和他的人一樣,幹淨、利落、一絲不苟。
賀見清将藥管和藥片小心地放進校服口袋,貼着胸口的位置。那裡,心髒正以一種陌生的、略顯急促的節奏跳動着,敲打着那微涼的塑料外殼。他邁開步子,朝着那個充滿酒氣和冰冷牆壁的“家”走去,腳步似乎比來時,沉重了那麼一分,卻也似乎……堅定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