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角落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陸予明重新為賀見清腰側的傷口消毒、包紮完畢,動作一絲不苟,帶着一種近乎機械的專注,仿佛在修複一件精密儀器上微小的損傷。他放下賀見清的衣擺,遮住了那片蒼白的皮膚和刺眼的繃帶,卻沒有立刻起身,依舊半蹲在賀見清面前,深黑的目光沉沉地鎖着他,像在研究一道突然變得極其複雜的謎題。
賀見清靠在冰涼的牆壁上,身體微微發顫,剛才爆發的餘威和劇烈的體力消耗讓他感覺一陣陣虛脫。他垂着眼,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眼睑下投下濃重的陰影,極力避開陸予明那如有實質的審視目光,也避開對面三雙充滿了震驚、探究和無數問号的眼睛。
死寂持續了幾秒,最終還是逸塵按捺不住,他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帶着十二萬分的好奇和難以置信,打破了沉默:
“老……老賀?” 他的聲音都變了調,“你……你剛才……我的天!你真是……校霸?!那個隻用腿就把那大塊頭幹趴下的……是你?!”
何陽也湊過來,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看武林高手般的崇拜和八卦:“卧槽!太帥了吧!深藏不露啊賀哥!那幾下子!幹淨利落!跟拍電影似的!你練過啊?”
連一向冷淡的宋凜,目光都緊緊鎖在賀見清身上,冰冷的眼底充滿了審視和重新評估的意味。
賀見清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依舊低着頭,手指無意識地摳着粗糙的塑料凳邊緣。過了幾秒,他才極其緩慢地擡起眼睫,灰色的眼眸裡沒有了剛才面對喻楚珩時的冰冷戾氣,隻剩下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自嘲。他的聲音很輕,帶着一種事不關己的淡漠,仿佛在講述别人的故事:
“……嗯。” 他應了一聲,算是承認了逸塵的疑問。
“初中……是打過不少架。”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詞句,“但我不打那些……無辜的,或者隻是嘴欠的。”
他的目光掃過地上殘留的湯汁污漬,那裡曾經躺着喻楚珩。
“我隻打……霸淩的。” 他吐出這幾個字,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種沉甸甸的重量,“像剛剛那個人一樣。仗着塊頭大,拉幫結派,欺負弱小,勒索錢财,逼人下跪……我看不慣。”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極其微弱的、近乎虛無的譏诮:“我們……以前一個片區。他職高的,覺得能壓我們初中一頭。帶人堵過我幾次,想收‘保護費’。”
“結果?” 逸塵迫不及待地問。
“結果?” 賀見清擡眼,灰色的眼眸裡沒有任何得意,隻有一片沉寂的荒蕪,“他跟我打了好幾場。單挑,群架……都有。”
“然後呢?” 何陽追問。
“然後?” 賀見清的聲音更輕了,帶着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他像個廢物一樣。全是我赢。”
輕描淡寫的幾個字,卻像重錘砸在聽者心上。逸塵和何陽倒吸一口冷氣,仿佛能想象到當年那個瘦削卻狠戾的少年,如何一次次将比他高大強壯的對手踩在腳下。宋凜的眼神也變得更加深邃。
賀見清的目光再次垂落,落在自己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的手上:“後來……就是我家出事了。我……轉學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最後幾個字幾乎微不可聞,帶着一種刻意回避的沉重。
“出事?” 一個清冷、平靜、卻帶着不容忽視穿透力的聲音,突然在賀見清面前響起。
是陸予明。
他終于開口了。他依舊半蹲着,微微仰着頭,目光銳利如刀,直直刺入賀見清試圖躲避的眼底。他沒有追問“校霸”的輝煌,沒有關心打架的技巧,而是精準地捕捉到了那個被賀見清匆匆帶過、卻顯然埋藏着更沉重過往的詞——“出事”。
賀見清的身體猛地一顫,像被無形的電流擊中。他下意識地想别開臉,想逃避陸予明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僞裝的眼睛。但陸予明的目光帶着一種無形的、強大的壓力,牢牢地鎖定着他,讓他無處可逃。
食堂的喧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遠去。隻剩下角落裡這令人窒息的安靜,和陸予明那句冰冷的、如同手術刀般精準的追問。
賀見清死死咬着下唇内側,嘗到了熟悉的、濃郁的鐵鏽味。他灰色的眼眸劇烈地顫動着,裡面翻湧着痛苦、掙紮,還有一絲被強行撕開傷口的憤怒。他不想說。他從來不想對任何人說。
但陸予明的目光,那平靜之下翻湧的深沉,還有剛才他護住自己、替自己擋下熱湯、甚至此刻半跪在自己面前專注處理傷口的畫面……這些碎片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沖垮了他最後一道搖搖欲墜的心防。
“……我媽,” 賀見清的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帶着撕裂般的痛楚,“……受不了我爸的家暴。”
“家暴”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砸在寂靜的空氣裡,發出沉悶的回響。
逸塵和何陽瞬間瞪大了眼睛,臉上所有的好奇和興奮都凝固了,被巨大的震驚和不知所措取代。宋凜的眉頭也緊緊蹙起,冰冷的眼底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賀見清沒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食堂油膩的水泥地,仿佛穿透了地面,看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畫面。他的聲音麻木而平闆,像是在背誦一段與己無關的課文:
“喝酒,打人,砸東西……沒完沒了。我媽……被打斷過肋骨,手臂骨折過好幾次……臉上總是帶着傷。”
“後來……她終于受不了了,離婚了。”
他停頓了很久,久到空氣都快要凝固。然後,他用一種近乎自嘲的、輕飄飄的語氣,說出了最沉重的一句:
“她……帶走了我姐。”
“然後……”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最後幾個字:
“……就變成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