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咛眸光微閃,亂世之下有人能說此話,已有一敵萬千的本事。
望枯:“所以今日你不會收我為徒也無事,但我能來尋你,已是圓我心中所想,不管你可願收這謝禮,我也定會還你。”
席咛靜默:“……”
望枯說罷,卻不知這廢掉的修為如何償還,焦頭爛額之際,忽而想起那被桑落唾棄的倦空君。
傷何處,便用發膚跟着痛何處。
望枯靈光一閃:“席咛師姐,可否将劍借我一用?”
席咛不知所以,但終是照做。
此劍由天山雪煉成,通體清亮,澄如冰池,觸而無溫,隻有兩指寬,夜裡散幽塵,名喚舟遠劍。
不知是劍太輕,還是望枯略有長進、心堅氣定的緣故——這一回,她一把握住了。
修為與經脈相連,經脈由丹田而聚。望枯尚且不明己身丹田正在何處,便随意往腕上經脈而斬。
席咛大驚失色,本欲阻攔,卻為時已晚:“你這是何意!”
望枯雖斷手,卻無痛,隻是低垂至此,将衣袖高高卷起。
隻怕一身新衣還沒兩天便會髒個徹底。
“我說了,一報還一報,席咛師姐心善,動不了手也是自然,我來幫你便是。”
席咛動容哀婉:“你還真是……”
望枯歪頭應聲:“真是個好妖嗎?”
不覺間,席咛冰容也染溫熱笑:“……嗯。”
席咛要補修為,望枯留在這裡也是礙事。既已還好債,她一身輕松,拍屁股要走,毫不拖泥帶水。
望枯:“多謝師姐誇贊,望枯就不再打擾了。”
席咛對這兩面之緣的小妖,遠談不上恨與愛,但如今也算過命之交,何況見識到她的膽識與魄力,難免心生恻隐。
席咛念起劍訣:“算了,我送你回去。”
望枯不懂人情世故,舟遠劍尚未停穩,便急哄哄跳上去,生怕席咛又要“收回成命”。
席咛:“好,扶穩了。”
舟遠劍一鼓作氣直沖九霄,飛往半空時驟緩,快及結界邊緣,混沌幾團的瘴氣就在眼前,卻怎麼也過不去——
衰得真是時候。
望枯:“發生何事了?”
席咛覺察古怪:“不對,這結界是為鬼修而圈,以防出了此地,被道士濫殺,尋常生靈都可進入,也從未攔過十二峰的人出去,為何今日……”
結界?
望枯心肉一跳,莫非,與皇宮不入邪祟同理。
望枯:“席咛師姐,我大抵是出不去了……”
席咛:“莫說瞎話,我再想些法子。”
望枯:“興許我與邪祟同為一路,所以才将我攔下呢?”
席咛鼻息一凝,雪膚又鍍凄月。
她升起愁眉,卻晃着懼怕。
而舟遠劍也随主人心不平,兀自收起劍氣,劍上人皆未站穩。
望枯晃蕩後倒,席咛後知後覺伸手去捉。
終是失之交臂。
“望枯!”
而望枯,隻覺得有千萬雙手在拉扯自己下墜而去,将她吞并至舉目無光之地。
伸手不見五指。
已是第二回了。
不待她再有閑情雅緻細嘗此土,那些手竟就此将她放開了。
而這回,望枯睜開眼——
她看見了。
看見那些本不該看見的、藏在她身上的魂靈。
給她墊腳的膀大腰圓的壯年人,卻鼻青臉腫;屍山頂點骨瘦如柴的小女孩,卻瘦脫相了;缺牙獨眼的瘸腿子,卻好似被活活壓成人肉餅。
都說人死後都是人最風光的時刻,可為何望枯所見都是如此。
身後那忽起忽落的百來鬼火,也顯出形。
這些人皮肉無毀,隻是青煙一縷,随時要被吹滅。
其中一個身着官服、雙腳不見蹤影,卻笑容清甜的姑娘站出來:“十二峰來的修士,我是你方才要倚靠的那棵樹,你無靈根,我們怕你是個誤入此地的凡人,便使了障眼法躲藏,未曾想……”
望枯接下話茬:“未曾想,我将你吸進我身裡了?”
姑娘:“……是。”
身旁的鬼修也跟着答:“我們身為鬼修,被銀燭山下了禁制,你帶着她走,出不去才是應當,于是我們派了人手,想将進你身體中的她扯出來,不曾想,竟有這麼多魂靈……”
望枯豁然開朗:“那我真得謝謝你們,先前我被休忘塵捅了一刀也放不出來呢。”
匆匆趕來的席咛,聽到此話,又駐足一怔。
鬼修們大眼瞪小眼,原先那姑娘困惑發問:“莫非……莫非是遙指峰的休師尊?”
望枯不明所以地反問:“這世上還有叫休忘塵的人嗎?”
鬼修震懾無言:“……”
她究竟何方神聖,休忘塵出面也束手無策。
望枯左顧右盼,總覺不大對勁:“隻有這些鬼魂嗎?最厲害的那個呢?”
席咛大步上前:“哪一個?”
望枯口拙,隻得生搬硬造:“桑落宗主等人要找的……邪祟?那日進了我的身裡,不知眼下可否出來了?”
“哐——”
忽而,是舟遠劍脫手的聲音。
席咛不再拾起來。
她苦心經營的沉着毀于一旦。
望枯确信,她雖紅眼眶。
卻應是喜極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