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瑎喚其名,如在商影雲顱頂紮針,疼不倒不疼,卻捂住頭咿呀亂叫,唯恐認得他的都要踩上一腳。
商老闆不喜望枯愚鈍,是因她不長心眼。
但望枯卻什麼都記得。
尤其記得那在微燥早秋,橋上燈火闌珊,橋下與畫舫徘徊的初相識。
“人此半生,所遇的過江雲影,不勝枚舉,而我卻在商海沉浮,記姓即可,名已無妨。往後,你隻需看城北的第三棵歪柳樹上可有挂上紅綢,挂了,那是來活了,不挂,就不必放在心上,但也莫要再躺橋下睡了,我給你一方小院落,往後去那兒罷。”
——商影雲談吐不凡,倒讓初入塵寰的望枯聽花了耳,自此,便一字不差地記清他的名。
如今他口吐白沫,匍匐倒地,狼狽得一臉青灰、半臉血淤,望枯則站在仙人身側。哪怕才行惡戰一場,但有華服加身,受人敬仰。
起先的雲泥之别仍在,隻是卻置換了身。
望枯在上,商影雲在下。
他風光大半輩子,怎甘成這監下囚。
辛言還未答話,那些雷厲風行的士卒回來大半,肩上都扛着蘿蔔頭點大的外門弟子,一個賽一個哭得兇。
辛言心知肚明,放眼十二峰中,也隻有乳臭未幹的外門弟子能被擒走,内門弟子大多年長幾歲,且狡黠機靈,定是各顯神通,不用結界也有障眼法,就是禦劍逃去山峰之外躲藏。
辛言就此放寬心:“罷了,阮刑捕既已抓到,不妨您先安心審問。”
阮瑎無心飲茶,揪起商影雲的衣領,迫使他擡起頭來:“商影雲,可是這些人?”
望枯這才看清他的臉,葡萄大的淤青一個落在他眼眶,另一在顴骨,石粒像青茬壓在他的頰側,又碾出一路官道充當分水嶺,面上是腫一塊,塌一塊。
是商影雲不錯。
彼時意氣風發的青年才俊卻成缺牙老翁,若能站起身,興許也是步履蹒跚的。
商影雲啐去口中泥沙,這才讓獨眼眯條縫,逐一掃過:“……都不是。”
阮瑎自知底細,商影雲并非胡攪蠻纏者,說一則一,又貪财好命,不至輾轉多日還要扯謊。
辛言:“阮刑捕,還有可疑之人麼?”
人有圓缺,話有疏漏。辛言無心一嘴,還真盼來大有所獲的士卒。
士卒抖開手中衣物:“刑捕,當初說這屍身着的嫁衣,可是這件?”
血迹在衣裳結痂,此番風化罷,像蝶花正茂,心口處卻掙開一指寬的見光天窗。
此等小陋處,偏巧讓望枯對上阮瑎的眼。
她低頭躲藏。
正是那附身邪祟的衣物。
望枯以為早已銷毀,渾然抛之腦後——為何遲遲不丢,留在今日供衆而視。
另一士卒姗姗來遲:“又現一衣物!衣裳褴褛,縫縫補補,像乞兒所穿,還在嫁衣同一處中破了個窟窿,可是那背屍人的?”
望枯循聲瞥見——一眼土色,再眼五彩斑斓,是巫山百妖給自己制的衣裳。
如此,是将望枯的身骨攥在手中。
商影雲奮力搶奪,一如重見天日:“正是這件!”
适才望枯那點憐憫,也随他此舉七零八碎。
枯藤本成蔭,一粟夕陽而過,卻燎起萬簇真火。
望枯拳頭緊了又松,仍不平腔中愠怒。
可好巧不巧,有人趁亂拱火,一掌蓋背脊,将她推了出去。
柳柯子正是那推搡的始作俑者,眼下卻雲淡風輕:“都是她的。”
何所似吓得舌頭打結:“柳宗主,您,您瞎說什麼……”
辛言緊鎖眉頭:“上劫峰柳宗主,并無實證,怎可拉弟子息事甯人?”
曉撥雪暗處擲去一粒珍珠雪,梨花簪并未簌簌而落,也像不忍欺淩,斷落銘志,青絲垂下,為望枯遮擋臉龐。
但隻此驚鴻一瞥,竟惹商影雲聲淚俱下:“望枯!你怎在此地!”
望枯隔着發簾,影影綽綽中,覺得涕泗滂沱的商影雲,像牲口,像在笑,但就是不像人了。
便是沒有筆墨紙硯,也能從他污濁的淚中,窺見兩個極有分量的字。
——“救我。”
隻可惜,望枯并非鐵石心腸,是生性無心。
她不願救。
但他商影雲果然是生意人,知道何物有用,何物無用。
他先前一口氣扛起兩具屍也不在話下,順着破口撕扯一件衣裳,自當手到擒來。
她平生并無所願。
才被人看得這樣輕易。
望枯隻道:“嗯,是我的。”
低迷隐忍,讓她聽不出是自個兒的聲了。
阮瑎一聲令下,數十人入室圍剿:“押回去!”
辛言、曉撥雪、蒲許荏站起身嚴陣以待,柳柯子卻緩緩抱胸站出,要攔三人。
他像七月的山,炎日蒸斷連綿峰,從外看去千奇百怪,内看卻始終如一。
柳柯子睥睨群芳:“我宗之人,我來管,做了就不該躲,沒做就不該背負,但若一輩子蒙在鼓裡,修道前都沒活明白,何必再修仙活個千歲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