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望枯被豺狼咬後,明知不會再有以後,卻總想回過去看她身上的傷,日複一日,歲歲年年。傷自去,疤不淡,總是坑窪一處,疊傷又見。
她想,活到今日,除卻收攬錢财,也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将身上大大小小的深疤填補幹淨。
完璧歸土,才可再世播種。
望枯:“師尊所言極是。”
柳柯子始終背對望枯:“但你非但什麼都沒學到,又疏于管教,落下的課業數不勝數。小廢物,我至多給你一月的時間,若回不來,我會親自去皇宮要人的。”
但不知怎的,他信,望枯也信。
這回她定能靠自己回來。
……
望枯為自甘落網,阮瑎隻用一條細鎖鍊将其雙手縛上,好在望枯确是老實本分,醒時讨口清水一抿,睡時席地而睡,與天同輝。
無論水路陸路皆安分守己,反觀商影雲,才惹阮瑎最是心焦。
要越小湖,他要指手畫腳不如哪家船夫喊價實惠;到了山路,又嫌馬車颠簸,一口老痰不上不下。
朝晖睡大覺,日伏憶往昔。就是給商影雲上厚枷鎖,也堵不住他這死而複生的嘴。
但他好就好在,他并未再尋望枯的麻煩。
晃蕩半旬,行至漁鄉融州。
月照滿池淵,搖橹蕩雲漢。
隻是今夜,船夫人撐着長竿也困倦難寐,商影雲見天地緩緩,再次輕喚望枯的姓名。
商影雲:“望枯,你定是極為恨我罷。”
望枯不睜眼:“不恨。”
商影雲:“為何?”
望枯:“你說過,我不記事的。”
少年不識愁滋味。(取自辛棄疾《醜奴兒·書博山道中壁》)
但望枯不知少年,怎識愁。
商影雲低聲笑:“說不記得,但其實你就是大智若愚,活得比我還通透。”
他也是漂泊久了,寂寥慣了,能和他先前最瞧不上的那類人款上話了。
但而今才知,一旦懂得井底之蛙,便一輩子都是。
商影雲沉吟着:“先前你也在我手底下做了不少活,我看你笨,才少給你錢,我估計這回到了磐州,我定會是活不久了,到時,你都拿去罷。”
救命之财,他該給。
望枯:“我貪财,但我沒有妻兒,我有錢沒錢都沒活,但你們不是。”
商影雲鼻頭一酸,又并非那日為了博人垂憐而酸,就當風吹草動,詩興大發——古來悲秋,知己難逢,無非二者。
商影雲強顔歡笑:“你能去修仙,肯定是個不一般的人,反正我也活不久了,我就告訴你那日究竟為何。”
“你嘛,八字至陰,做我們這行的沒點看風水、看生辰、看面相的本事是做不下去的,我第一眼見你,就和那吊死鬼如出一轍……你莫要生氣,我就想留你幫我擋去一命。”
望枯:“……”
此言确是不顧生死了。
商影雲:“那日皇宮背屍,并未叫你,是我知道,嫁衣最易化鬼,又生在佛花之下,我心生忌憚,這才将你叫去了。”
“但人做了虧心事果真躲不過去的。十幾個太監橫死後,太後也被折煞得不輕,還吓着公主了,請了不少法師、道士,通通束手無策,其中一人說是要敬奉冤死鬼,才能得以安然。”
“鬼神自然不好對付,但人好找,普天之下,誰人與天子抗衡?才過幾日,就将我捉拿歸案了。”
因此,是皇宮為了死馬當活馬醫才将望枯喚回。
甯毀一怨鬼,但救一人命。
“如今我可是掏心窩子了,你信則信,不信也無妨,隻是……來日若再來融州,幫我去看看妻兒可還安好,便已足矣。”
望枯不懂人——
費盡心思救了他的命,他卻不可活。
來此融州,月照故人,卻不看妻兒。
那兇牙利齒,一身污濁,竟也溶入江海。
望枯實在不懂。
但她知禮:“多謝。”
商影雲卻笑:“客氣了,既然我也告訴你這麼多,我也不多問,就想知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望枯鄭重其事:“我不是人。”
說是妖怪,恐怕人人喊打。
商影雲:“……”
他早知會是這樣,卻就是管不住嘴要問。
可似此星辰非昨夜,望枯昂首看去,商影雲也跟着看去。
隻道是。
泛舟無痕,人不複當初;前路無光,也已過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