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宗主沒有過多盤算,一個眼神相交,便直截了當帶着望枯前往銀燭山下。
這回卻不乘風,不乘劍,頭一回泛舟而去,池中沉沙時,還有魚兒浮在水面的死身。
野雲高山過,一槳推千愁。
續蘭不問歸期,卻說什麼都要跟過來。
蘭入焉無心看風景,正與休忘塵齊肩坐在望枯身前:“人最不好馴服,你是怎麼讓她變成自己的好狗的?我也想試試。”
望枯緩緩把續蘭的耳朵捂上:“……”
續蘭不以為意,雙手攥拳放在身前,口型約莫是:汪汪。
蘭入焉:“哈哈哈!你們兩個都有意思!”
凡人的枷鎖太過無用,他們便撚來一縷靈氣,彙入桑落的鎖鍊,再纏望枯身上。
望枯一字一頓:“何必暴餮天物。”
……應當沒念錯罷。
休忘塵打趣之餘,還手心發癢,把望枯靜置腳下的書卷從左手抛到右手:“身上又弄這些傷了,我雖心疼,可規矩不能破。況且,如今風頭正盛,人間都以為你殺了那端甯皇後,演也要演出像的不是?”
望枯不悅:“但你們這樣,不就坐實了我的罪名嗎?”
休忘塵的眼笑成狹長一條柳枝,搖曳春風:“果真騙不了你,可隻有我們先發制人,才輪不到外人來管。”
望枯冷哼:“我甯可讓外人來管。”
休忘塵話音拖得太長:“是,是,不僅如此,你還多的是給自己洗脫冤屈的本事呢?何須我們來管?”
望枯:“其餘人管不管與我無關,但這是你的爛攤子,你不可不管。”
幾本書在休忘塵手上翻來覆去地揉捏,頁腳簌簌落下碎屑,竹簡近似小刀:“怎麼,起先不是喚‘休宗主’喚得可熱烈了?怎麼現在不願了?”
望枯微垂腦袋:“……休宗主。”
奈何先前被人說“不知禮數”慣了,她絕不能憑一己之力,拖垮整個巫山的禮儀作風。
休忘塵比她還記仇,自當謹慎入微。
這聲毫無“熱烈”可言的稱謂,把休忘塵渾身上下幾百個不入流的小毛病逐一撫平。
飽受摧殘的書簡,終于因為休忘塵心情大好,他輕拭歲月沉澱的風霜,直至靈力将頁角鋒利處嶄新如初,他才悠然開口:“嗯,在。”
是了,好端端的人兒何必弄得遍體鱗傷。
破竹如同利器——
劃傷她手可怎麼辦。
……
原先的銀燭山日夜不分,而今負卿峰被迫讓道,閱世風過境一縷,吹走爛柯。
陰霾落下,又或上揚,與結界混為一談。
一行人走在望枯東南西北四個角,押送她往地勢漸緩的南邊而去。
山往上陡峭,但此行往下,就越走越平坦。頭頂日因此被折了一半又一半,到這裡已是暗得詭谲,寸草不生,隻有三兩株枯槐樹苟活。
巫山也不乏枯木,望枯難免心生親切。
望枯:“這是哪裡?”
柳柯子睨了一眼:“你不是總對這些事漠不關心的嗎,怎麼如今就好奇了?”
望枯:“……多記記路線,再回十二峰也就不會迷路了。”
但真能出來,定也止不住遠走高飛的念頭了。
柳柯子一眼将她看穿:“你想逃就逃,到時跑去天涯海角,我也不會把你追回。隻是真有這本事,不用殺師證道也能得道飛升,你還舍得回你那窮鄉僻壤嗎?”
望枯:“可一旦魂靈進身,我就逃不出去了。”
到時,是她自己連累了自己。
桑落步履不停,在隊伍最前頭,自成開山人:“此地不敢有孤魂野鬼。”
望枯有疑必問:“為何?”
桑落:“因為此處,正是關押千古不敗的邪祟之地,尋常鬼不知退避三舍,就隻能被她吃幹抹淨了。”
能鬧得皇宮幾代無公主,一國之後堕魔,又教會邪術、巫蠱術、扒皮術,确是“千古不敗”。
望枯:“既然你們當初能鎮壓她,為何現在讓她逃了出來,還抓不回去了?”
柳柯子血眸生恨:“邪祟之所以叫邪祟,是因為她能翻天覆地。萬物都會陰陽守恒,她是順應天道而生,我們無論如何都滅不了,可天道也不願滅。”
桑落:“天道與邪祟兩相制衡,世間萬物,存而有理,你我不是元嬰期,就是結丹大圓滿,雖以仙人自居,就能确信自己做的就盡是對事嗎?”
無人不緘默。
再大的路,桑落也隻走最前頭。背脊上□□她的決絕,哪怕前路荊棘,足下污黑。
她也不會回頭。
蘭入焉笑眯眯地與望枯勾肩搭背,率先破靜:“你分明與她有過交鋒,怎麼絲毫未覺呢?”
休忘塵别有深意的話語,雖遲但到:“興許她心裡已有答複,隻是不願說罷了。”
望枯:“……沒有。”
單從端甯皇後瘋瘋癫癫的話匣子,終是不能以針穿線,縫合那個支離破碎的過去。
望枯總覺,活着就是一輩子,上一世的酸甜苦辣,與這一世的望枯并無瓜葛。因此不喜思忖此生該從何去,該從何來的人事至深兩問。
但一旦想了,就無窮無盡。
蘭入焉說得不錯,她的确無欲無求。
但總有一個不為人知的淵源,與她千絲萬縷。
關乎紅牆,關乎巫山,關乎如煙往事。
她理應知道。
一行人慢悠悠地走着,路也盡了——
或是說,被一阻上不見頂、下不見頭的石壁擋了前路。
桑落:“都進來。”
而後,不用她伸手去推,身子就自然而然隐沒在石壁後。柳柯子與蘭入焉也無疑慮,跟着穿牆而過。
曉撥雪柔聲:“這是障眼法,來,望枯,你帶着續蘭小姑娘慢慢進,莫要怕。”
說不怕,這人進去了,也聽不到隔牆的聲音,也無漣漪在面上蕩漾,以示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