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揣好銀兩,跳去他跟前索性解救一把:“顔宗主,我們走罷?”
顔知走是走了,卻好似大病初愈,隻能飄着走。又險些一頭撞去樹上,還是望枯好心扶他一臂。
顔知的臉就這麼貼着樹下滑,樹皮先落,臉皮也紅,恨不得含恨而終:“扶我做甚!這日子活了也是沒意思!不如一頭撞死。”
望枯不明就裡:“您莫不是得罪休宗主了?”
顔知點頭又搖頭,聲聲帶淚:“我是個廢物,不止得罪了他們,還得罪了整個世道。”
望枯:“您是十二峰宗主,又會煉丹制藥,何來廢物之說?”
顔知:“你不明白的,我這種不合群的、不喜與人交涉的人,活着,那就是遭罪。”
望枯:“那不送我就好了,休宗主不會知道的。”
顔知手舞足蹈:“這豈是不送便可了事的!你來日要同我比試,我先要尋蒲許荏鑄劍!忐忑個幾日,就要當着那麼多人的面被笑話!簡直愁死我了!”
望枯若有所思:“那簡單,你随我回上劫峰,我讓蒼師兄借我一把劍,如今大家都顧及銀燭山的災害,當然無暇顧及你我,現下去比試自當再好不過。”
顔知:“……你倒是雷厲風行,但你這傷,不是還未好嗎?”
望枯:“的确沒好,但今日受了傷,但來日再傷一次,豈不又要找顔宗主再要一次救命的丹藥?”
顔知隻歎言之有理:“……”
可勤儉之風,當真贊服。
……
凝丹峰是與上劫峰挨得近,但顔知一心井水不犯河水,不自尋麻煩,因此從未一睹真容。而今費了九牛二五之力卻被高門上的兩條巨龍,吓破膽了,隻是跟在望枯後頭掐手心,這才敢邁進。
蒼寸苑好找,何況蒼寸吐字清晰,又時不時“兒”一個,嗓門雖沒桑落那樣石破天驚,但能讓剛至蒼寸苑的望枯與顔知尋來,也算綽綽有餘了。
——“倦空君!你不聽我的!聽望枯的也成,您就放我進去罷!這真是我屋兒!”
蒼寸苑外也盡是些碩果累累的桃子樹,而蒼寸,大抵是從銀燭山赈災,風塵仆仆的。門還沒邁進就已饑腸辘辘,隻得一手叉腰,一手摘個熟透的桃子充饑。
而風浮濯竟鸠占鵲巢,一人攜續蘭橫在門框正中央。
蒼寸比風浮濯矮上小半個頭,後者還需微微躬身才能立得住。
但傲骨嶙峋,不允他低下頭顱。
蒼寸見了望枯,可謂他鄉遇故知,險些熱淚淌下:“看!看!望枯來了!您大人有大量,要真不信!問她即是!”
風浮濯輕瞥一眼顔知,反倒另起疑慮:“他也是這個院子的?”
望枯:“倦空君是在說顔宗主?那倒不是,蒼寸苑隻是蒼師兄一人的院子,是我暫且無處可去,他好心收留我,才住在耳房的。至于顔宗主,隻是他要同我比試,我需回來取劍,就将他一并帶來了。”
幾句話挑挑揀揀,風浮濯隻好從重往輕數落:“比試?”
望枯:“比試台切磋而已。”
風浮濯孑然身,又降冷:“為何?”
“賭約”說出來輕巧,但望枯卻覺另有說辭:“優勝劣汰,适者生存。”
無關為何。
風浮濯歎得無聲無息:“沒有屋子也是優勝劣汰嗎?”
望枯:“是了,而且隻能我親手來做。”
風浮濯:“……這回,便是适者生存了?”
望枯:“不錯。”
風浮濯并未贊許:“不易。”
望枯:“的确不易,我在人間時,隻是敲鑼打鼓的活兒都多得是人說,女子不配。”
又道:“可誰說女子不配?巫山雌妖勝過雄妖,做起事來從未喊疼與累。何況,我還為枯藤小妖,風吹日曬不得,瓢潑大雨不得,莫說一磚一瓦,錢袋我都拿不動太多。”
刹那間,萬千烽火總有一粒不參石沙的,倒影她眼中:“但那又何妨?弱就弱了,我多跑幾趟便是,生而無用也認了,無非要比旁人學得更多,吃更多得苦,隻是可惜——我尚且都做得到,旁人卻要說那些比我還要強千萬倍的女子們百無一用,這世界,當真不公。”
不曾觥籌交錯,不曾夙夜呓語。這就像醫書裡隻可記載,卻從未醫治的疑難雜症。
但又比這些還要輕易太多。
輕易到提及時,麻木不仁,已滿不在乎;不提時,更似塵埃一縷,追随的身影也少之又少。哪怕說多了,都會格格不入。
望枯不由堆笑:“又興許,隻是我會這樣想呢。”
風浮濯:“……并非。”
風浮濯聽罷,自認這一回也幫不了望枯了。
瀚海古今,老弱婦孺都與鳏寡孤獨廢疾者相提并論。
興許,他也錯了個有始有終。
望枯正是那盞打撈碎星,卻咬上弦月的琉璃船。
輕輕觸碰,都會淹沒在濤聲之中。
但輪不到他來渡時,已再次揚帆,向下一個無名港激昂奔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