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看着席咛,陌生之餘又有熱忱,無聲之時已是疑問叢生。但席咛大抵自顧不暇了,或是視而不見,才不懂望枯注視下的别緒,隻是靜靜地,笑着地,耐心等待望枯的回答。
望枯不答,話語擲地:“席咛,你會死嗎?”
席咛茫然後反問:“望枯……我會死嗎?”
望枯:“你不會死的。”
更不會讓她死的。
望枯說出口,是堅定自我心智,要要“天道”也聽清了這聲定論,誰人都不能有此纰漏。
席咛不能死。不能像一場仲冬飄過的雪,不能像羁旅人世的風。随時令起,随朝夕落。
至少,席咛的每一聲叮咛,都在望枯心裡烙下深印。
望枯:“席咛師姐,你且寬心,這一仗,我定會全力以赴。”
席咛不再多問:“好,我信你,望枯。”
席咛走後,所過之處,無人不盯着她這張皮包骨的臉呆愣一陣,有欲言又止,也有面面厮觑,剩餘的,則是壓根認不出這是席咛的——過了就過了,無足半點輕重。
而席咛,心思隻在脖子上這一枚骨灰膚玉裡。
玉在,人恒存。
玉不在,人亦隕。
望枯不由看向那對佩環,盯得久了,幽綠的光竟想反噬周遭看它的人。她收回視線後,後知後覺這名諱取得太過。
“骨灰”也就罷了,還算映襯此玉的本領,可“膚”是何物?又是誰的“膚”呢?
死人哪有膚。
因此,便要拿活人的來用嗎?
望枯細想歸細想,卻無論何時,都得到不到一個确切的答複。
她隻好将矛頭再指比試台。
如今,無名成了擂主,還戰無不勝,一把青史劍非但替她留了名,也将滞留多日的瓶頸徹底敲碎了,在如梭光陰、瞬息萬變中,一舉赢了十一人。
望枯坐在長橋上吃着吹蔓送來的飯菜,再算上續蘭,六隻腳丫子在高處晃蕩,但吹蔓小心的性子一點兒不變,仍是怯生生的,貼在望枯耳畔輕聲道:“望枯,今日是路師兄送我來的。”
望枯明白她話裡的意思,隻好由此偏頭看去抱劍立身長階之首的路清絕。他何時來的,無人知,但幾時辰是有的。而相較于蒼寸的嘴碎,這路清絕就像失了聲似的,分明臉上揣着憂心事,卻始終緊緊閉着唇。
望枯嚼着酸辣魚塊,嘴廓油汪汪的:“路師兄,席咛師姐的事,她應當自個兒也沒能覺察到。”
過了許久,路清絕才悶聲一應:“嗯。”
望枯:“你要如何幫她?”
路清絕啟唇,聲裡含沙:“我幫不了她。”
望枯頓覺索然無味:“路師兄也隻會這麼說了,換做是我,我會把骨灰膚玉搶來摔碎了,就算不是此物的錯又能如何?也好過看着她繼續半死不活。”
路清絕森然:“這玉就是席咛的命,你想讓她死?”
望枯:“我不想,但我明白,我若不拿來,她隻會死得更快。”
霎時,路清絕拔出劍來,寒光直指望枯額前:“望枯!你休要妄為!”
清絕劍襲來,劍氣斬走望枯身旁的溫熱,緻使手中飯菜成了殘羹冷炙。
涼得難以下咽。
望枯一歎,輕巧避開清絕劍,仍将剩餘飯菜扒個精光:“路師兄,殺我可以,但席咛師姐隻會更沒救了。”
路清絕:“不可能!”
望枯撇嘴:“為何不可能?路師兄說救不了她,那如若我也死了,豈不更沒救了嗎?難不成,路師兄是要指望旁人能當一回不計回報的好心人嗎?”
“……”路清絕收回劍,生硬斂話鋒,“那你想如何救她?”
望枯狐疑看去:“這樣大的事,我為何要告知路師兄?您又不算什麼一等一的好人,保不準轉過頭就要捅我一劍呢。”
路清絕:“……”
罷了。
多言無益且自斃。
……
漸漸的,無名從一次打一人,變作一次打一雙。卻也沒人罵她這是目中無人,甚至多謝她有一寸光陰折成半寸的本事,大大省了先前在此地磋磨的時日。
這樣刻不容緩,她卻仍能在第一裡屹立不倒,真真為長眠不起的曉撥雪長足臉面。此般愈戰愈勇,定會留下不敗神話。
奈何于看客而言,因沒了懸念,越往後越是打越是度日如年,除了候場之人,觀賽台前已然變得稀稀拉拉,場下隻剩原先那年歲不大的小孩,和他那臉上的紅包、直喊爹娘的哭啼聲。
“最後一組——負卿宗無名,對,上劫峰望枯、遙指峰席咛。”
聽聞二人齊名上陣時,看客們的瞌睡也驅趕了大半,他們帶着連天的哈欠,紛紛聚攏回來。外門弟子也湊熱鬧,甯擠縫隙而生,不姑息一樁好戲——正所謂萬人空巷。
其中,也有鳴不平的聲音:“不公不公!即便是最後,也不該讓兩個狠角色比無名一個!”
“是啊!無名好歹辛辛苦苦打了這麼久!憑何讓她輸在最後一局!”
望枯盤着腿,眨眨眼,像那喝飽了水的花兒,身子左晃右倒的,好不溫馴:“是說我很厲害的意思嗎?不打緊的,我非但是個廢柴,覺也未曾睡夠呢,先就此歇下啦。”
說罷,她身子側倒在地,閉眼一氣呵成。
衆人:“……”
上劫峰全軍覆沒,柳柯子周身黑煙翻騰,拿支筆輕輕沾取,必将留得隽永墨迹。
柳柯子怒極反笑:“望枯,我數三聲,你再不起來,信不信全天下的宗門都不會要你了?”
望枯那再萎靡的身,碰了個硬闆子,也能起死回生:“師尊,我若認真打,是對無名師姐與席咛師姐的不公,既是背了道義,又是不講信用,更是虧待了‘望枯’的本願。如此,我還是睡着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