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枯叼着玉,牙根磕碎一角,酸疼一瞬,漫出瓊漿玉露,甘甜得忘返。此味戛然後,又讓唇齒迸出苦澀。
她還來不及皺眉頭,就見黑雲壓城。适時,強往雙目裡倒灌暗湧,直至将餘光也遮蔽,四方活物也被放逐三千世界。不論哪一地,都煞是難尋。
再後來,望枯連自己也找不到了。
她如此心生一念。
莫不是……莫不是……
——她把玉裡的亡魂吃了進。
死寂太短,再置身嘈雜聲時,又歸喧騰夢中,亦或她人故裡。
望枯睜開眼,烈日毒辣,熱風一起過來,能逼得腳下影連連節退,隻有腳下一攤深黑墨池,應是正午時分。
這座城也有高樓,也有商鋪,更有搖橹商船,獨自漫步盈盈水間,但望枯就是不認得。一眼望去,竟隻能看出行人不一般——他們常對人笑,商鋪也可收留小販在門前做小本生意,卻說着望枯聽不懂的鄉音。
質樸的城門外,忽而傳來幾下重物相擊的巨響,地面震動。門後還有整齊劃一的呼喊聲,聲震人為蟻,各散天地邊。
“占領祉州!占領中原!”
席咛之父溫執為先輩“風長引”遠赴千裡去往磐州,平冤昭雪。如今的夢卻從祉州起,倒是合乎情理。
霎時,城門上用繩子落下兩具插滿箭雨的屍首,剛好在望枯的一左一右,互相亂竄。臉頰被人抹了什麼五彩斑斓的塗料,使得面目全非,似笑非笑。
——慣是唬人的伎倆。
兩畔适才還笑着的布意民,各個心頭惶惶,再想大呼小叫也隻敢死死捂住嘴——應是早有人事先打點過,極為有序。他們盡全力放輕步子跑回屋中,再死死關緊門窗。
蹤影已去,空城躍然。
适才的百姓就渾似看不見人一般,因此,望枯不必躲閃。城門大開後,幾十個外鄉模樣、絡腮胡、衣不蔽體的鐵騎軍從她身上踏足,達達馬蹄疾,也隻是柔風碾過她的臉,錯弄發梢。
如此來勢洶洶,卻撲了個空,怎會不納罕:“怎會是空城!”
頭目掃視一眼,冷笑:“都是不入流的小把戲!給我挨家挨戶搜!”
這些門各個堅硬,像是砌了什麼頑石。用兵器,為以卵擊石;用蠻力,則更顯懸殊。
但并非人人虎口脫險,有一老頭子,腿腳不便,躲在暗巷裡。瓦片鋪的老闆也是好心,人都入店了,又喚來兩個弟兄,要一起将他扛進屋。奈何跑得急了,老頭膝上一屈,趔趄個狗吃屎。也鬧出大動靜,胡須都遭難。
幾個魁梧大漢圍上去,哈哈大笑:“喲,瞧瞧,這不就來了嗎?還行了個大行呢!哈哈哈哈!”
老頭正當風殘燭年時,卻在此跪地求饒:“是、是,我給各位大人,行、行禮,了。”
幾十人又是哄堂大笑:“還沒打就急着認新主子呢,未免太沒骨性了!”
老頭嘴說不順,隻好一個勁兒磕頭:“大、大人們高擡貴手,我并非沒、沒骨性,但隻求大人,放了他們,殺我……無事。”
這頭目聽了,狠狠一腳踹去,老頭咳血,像是去了半條命:“給你個臉還真把自己當個人了!你不過是逃跑都比旁人慢的窩囊廢!當狗都不配!憑何與我讨價還價!”
——“貴客遠道而來,何不派人來我府上知會一聲?險些讓我們忘了招待。”
這時,清風過,笑聲爽朗。三言兩句激垮這些葷臭的嘴臉。是個一聽,就知天下有望、為海晏河清添磚加瓦的肱骨良臣。
隻是,這二人并非為席咛之母席攘、之父溫執。
卻個頂個似曾相識。
女子是一株久寒茉莉,舉手曼妙,亭亭自若,晚霜有了溫,花落人自芳;男子是一眼巍峨群山,聳立剛毅,留名之貌,劍芒聚眉間,昂首斬宵小。
若比做山河,就是天光裡清波,千裡度長生。
這種人,見一眼就覺該成仙人,代代滋養這片土地。
男子接着道:“風某辦了場倉皇的接風宴,還望諸位大人能賞個臉,不求用上幾口飯菜,但求觥籌兩杯?”
頭目不由端詳,來了興緻:“你就是那自不量力的祉州知州——風長引?”
風長引秉禮:“風某不才,正是。”
風長引?
骨灰膚玉隻能容下血脈至親的魂靈。
不是席攘與溫執也罷了,為何會成了與席咛差了兩百年且毫不相幹的風長引?
到底是烏龍一場,還是休忘塵有意做了假。
頭目輕笑一聲,喜上眉梢:“還愣着做什麼,知州都在眼前了,還不快趕盡殺絕!”
幾十人拿兵器指人,風長引挽着身旁夫人,經商之女古絲,從容一揖:“祉州太偏,百姓大多老實本分,因此,話說得不甚中聽。風某不求諸位高擡貴手,隻求諸君将滿腔怨憤,留我一人之身。”
話不謙卑,揖身闆正。
真有風浮濯的七分影。
隻是,風浮濯不會春風含笑。
頭目:“哈哈哈!你一人的臉面又算得了什麼?我要的是祉州,聽不懂話嗎!”
風長引再笑:“風某官卑職小,是被朝中人忌憚,貶谪來得祉州。而祉州百姓都為凡人,大多以歸隐、避世、禮佛、為求一口熱飯來到此地。如此隻虧不進的買賣,說是紅牆那頭棄了千裡外的祉州、棄了風某,也不為過。”
百年後的今日,風長引的夙願也沒能保住,祉州确被棄置。
頭目冷呵:“話說得再好聽,也無非就是怕了!都沖過去!一個活口不準留!”
而那些騎兵又分開大半,扛來火藥桶,想要火燒每戶門楣,想要屋内人遭不住了開窗,再拿劍弩候着。卻都是虛張聲勢,隻殺人,不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