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兇猛,似雄獅一吼,不慎燎去它眉眼一般的鬥角檐,天也起忌憚之心。直至磐中酒的大梁燒斷了一根,才激蕩出滾滾濃煙。卻隻是橫亘這二十一樓内,無一縷膽敢逃竄而出。
人非木石,火上身時,或慘叫不停、尋出生路,或拿拳頭、重物砸去門窗凍冰。可惜,曉撥雪的冰不因尋常火與蠻力融化,她索性眼不見心為淨,屏退了聲息,将一株雪蓮栽去門庭前,何時化了,以示何時了結此火。
這才專心守在望枯床前。
藤妖雖懼火,但有曉撥雪為她下的“昏睡禁制”。隻管兩眼緊閉,便可酣睡一場。
歸根結底,是她們初害人間,沒有惡人本分。
既做了,就要杜絕悔過之心。
此夢,望枯隻覺紛繁難耐。
原先入夢,還有吹蔓與巫山無限美景陪襯,而今她如今的夢裡,卻與外頭一樣,隻剩下火了。大火燎上她的身,軀殼被撕扯,四分五裂成了死物一件。
她沒有恐懼之物,硬要拎出一個,那就是害怕巫山将她棄置。
而夢的盡頭,也沒有始終。
——倘若,這就是巫山因她行了惡事,而搖的警鈴呢?
“望枯。”
曉撥雪此聲清泠,澆平她的心頭火。
望枯睜開眼,入目也是她。
灼身的火去了,可飛煙還在。掠過那些烏瘴之氣,望枯順過焦而黝黑的天頂,看清了整間屋子。
屋内陳設,大多都燒得隻剩骨幹,那青珠更是失了芳澤,唯有兩株水仙挺立。
望枯的意識随之清明,渾身難以動彈,喉頭幹澀至極,她嗆了嗆,又覺衣裳也濕了大半。
曉撥雪不會自作主張,許是闌幹外引來的救世水,讓她也沾了些光。
隻見曉撥雪安然無恙,從污濁裡緩緩走出,如月不滅:“醒了麼?”
望枯喑啞:“嗯。”
曉撥雪:“你的手臂與臉頰都燒傷了,我先為你醫治一番,省得傷了骨頭,還要另引禍亂。”
望枯從未與她說過“自身受了傷,人間也會被殘害”的身世之謎。
但曉撥雪心頭煞是明朗,什麼都懂。
說是醫治,她也自知靈力無用,便幻化出一盆冰水,用帕子粘濕,不曾擰幹水就輕覆蓋上樹皮似的燒痕,待到此皮軟了,才輕輕剝開,露出這片紅潤的、幾近滲出血的傷口。
望枯藏起抽痛,轉而翻找枕邊的若生堂,見它完好無損,才松了口氣:“師尊,幫我看看。”
曉撥雪拿過,隻放膝上:“我已事先看過了,寬心,已顯了好些姓名。”
這方大石頭落地,望枯才展歡顔:“多少人?”
曉撥雪屏息一瞬:“很多人。”
望枯頗有訝異:“貴人們也沒法子躲麼?”
說罷,望枯後覺此話與“何不食肉糜”大差不差,随即停了聲,悄悄掌嘴兩下。
曉撥雪:“望枯,我将皮外傷通通阻斷了,可以寬心了,隻是這裡不太平,你我需快些行動了——筆墨已備好,可要我為你端來?”
望枯靠在床邊:“好。”
她伏在破爛被褥上攤開若生堂,一面十人,共有十頁紙,粗略計量,不少于兩百個姓名。再往後翻,竟還有數頁,簿子上卻畫了些惟妙惟肖的豬狗牛羊、蛇蟲鼠蟻,牲口就不計其數了。
恐是磐中酒上下,無一生還。
而再掃第二眼,頗有幾處引人矚目。
一、沃元芩之名位列榜首。
二、南下大雁從縱列,改為豎列一排。
三、僅有一人,名諱與衆不同,不知為何鍍了金,叫人望而生畏——“禹永枞”。
曉撥雪淨手時,輕瞥一眼:“望枯,不知你原先那商老闆可有與你說過,如今五州歸于昱朝,‘禹’為國姓,而國姓,凡皇帝、嫡系王孫才可冠之。而你剛好見過天子,自知先救何人。”
望枯并未落筆,合上簿子:“多謝師尊指點。”
……
單看名冊,還不足為據,望枯需眼見為實。
曉撥雪隻好穩穩當當端着硯,再攙起人兒,從床邊挪去門旁。
這門燒得搖搖欲墜,輕易推開後,二人鞋履上,還直挺挺倒下一具屍首。
并無屍首才古怪——于是二人面色不改,齊力掀開她畸形的身子。
此人面上積炭,雌雄莫辨。莺黃小裙還未燒幹,琢身之物,盡是些钗子、翡翠,比昨夜更顯隆重。而一手攥拳,持敲門狀,隻因瞪大了眼,随即燒沒了兩對眼珠,由塵絮取而代之。
正是沃元芩。
曉撥雪唏噓:“怎會橫死我們門前……莫非,是想喚我們離去?”
望枯的屍首見了這樣多,獨獨這一個,堵了心口,還暈了耳目。
她就此跪在斷木之間,悒悒不樂:“瑤姬殿下,我好似行了錯事。”
——望枯知錯了,輕些責罰好不好。
然後,她攤開若生堂,率先将第一人畫上勾子。
曉撥雪躬身去,本意是阻攔,到底晚了一步:“望枯,我知你心善,但她居心不淨為實,若先将帝王救活了,再救她也不算遲。”
望枯再思一番:“不怕。”
她并無看人的本事,單是偏愛女子。
眼見若生堂上,抽走當首的三個隽秀字。
曉撥雪了然她的言下意:“唉……好,我來扶起她罷,地上太髒。”
——望枯從未在她門下習過一回,卻精通“舉世之間,兼愛女子”的要領。若當初能從柳柯子手裡奪了來,早能與無名齊名。
到時,他有他的“斷霧雙劍”,曉撥雪也有她的“遮雲雙璧”。
怪隻怪他柳柯子,不懂成人之美。
打岔不過兩句,曉撥雪懷中的“泥人”,忽而就褪了色,竟從灰煙之中,剝出一個完好無損的人。
望枯賭對了。
适才還死相奇慘的沃元芩,雙唇忽而點抹了胭脂色,除卻掌心與頰側沾了些灰、蓬頭垢面之外,就已無傷處。
如今,她眼皮微微松動,睜開一對靈動的,暗含有清泉的眼,又輕喚一語:“望姑娘?”
望枯眉頭一擰:“……望姑娘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