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慮望枯久病方醒,舉家綢缪了兩月之久、坐落荷花之中的“月下蓮歡宴”,因早秋顧覽,而無疾而終,“倉皇”轉去室内。
望枯幾個晃眼的、鯉魚狀的河燈還沒看明白,就被沃家兄妹簇擁着落座,還連哄帶騙吃了好些“十全大補”的山珍。
這侯府就叫“沃府”,因沃姓曆代出名人,早已冠了尊貴之意。而沃父也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将軍,家丁都叫他“沃将軍”,承了祖輩的衣缽,一輩子骁勇善戰。其夫人為“裴氏”,母族是近百年的新起之秀,門當戶對,賢良溫淑。
二人成親為媒妁之言,時過境遷,已相伴至垂老,隻知說些漂亮話,再給小輩碗裡添些菜。圓桌上唯一的主角,仍是屬于望枯的。
望枯被捧得暈頭轉向,若是飄着油水、不見大魚大肉的,還能勉強喝上一口,明擺着是綠葉的,幹脆不伸筷子。
這戶人家是有錢,但吃得太過“寒酸”,擺盤跟作畫似的,确有幾分智趣。可臉盆大的盤子卻隻放幾粒黃米、雕花器皿隻浮着幾根白菜,而咂巴咂巴吃下,又一個賽一個稀奇,要麼寡淡無味,要麼酸甜苦辣俱全。
還有一碗,她嗅兩口都就已胃裡反酸,霎時擺手拒之。
裴氏心細:“宛兒,這忍冬炖百合是如何做的?莫非買了不新鮮的來?”
望枯極為後怕:“……不必,是我吃飽了。”
沃老将軍也會打圓場:“仙人不沾人間煙,自然吃不了太多。”
裴氏賠笑:“是、是,當初一聽眷兒說,撿回個楚楚可人、瘦不扶風的姑娘,我就跟着焦心,便什麼都想備着點,如今想來,倒是我憂思過度了。”
楚楚可人。
瘦不扶風。
又拿着不想幹的辭藻往她身上套。
望枯偏頭看去身旁的沃元眷,挂起怨念相:“那時,我如此兇神惡煞,還出言不遜,你為何不怕我呢?”
沃元眷連忙放下碗筷,一與她對視,又紅了耳根子:“……怕,相當怕。”
望枯:“……”
這戶人家就說不出真話麼?
望枯肯賞臉,是因她哪裡都是白紙一張,想多見些世面。但曉撥雪曆經千帆,早已沒了以己度人的興緻,獨飲一杯溫水,隻與望枯交談。
曉撥雪别有深意:“望枯,吃飽了麼?”
望枯抹一把嘴:“差不多了。”
裴氏忌憚曉撥雪,看人下菜,随即拽起沃老将軍:“今日這接風宴實在招待不周,想必二位吃飽了、留在此地也不慎快意,若要早些休憩,或是在府上消消食,都請随意,我們兩個老東西就不在你們面前晃悠了。”
“好,”望枯随之起身,心裡揣着事,如今嘴上空閑,可算逮到此個時機,“對了,諸位可認得沃若若?”
“哐當——”
無人應,誰的筷子先落地。
二位主子也變得戰戰兢兢,濁眼大震,蓦地跪地行大禮。
沃老将軍聲聲擲地:“神女參上,受草民一拜,沃若若确是我沃氏祖輩,卻早已沒了瓜葛!還望神女們高擡貴手!莫要怨憤我們沃氏子孫!”
沃元眷不明就裡,跟着跪了去。
倒是沃元芩無動于衷,還再飲一杯,卻已喝得腦袋直歪,衣衫不整,昏聩敬天地。
她俨然醉了:“父親,神女什麼都未說,何必急着認下所有罪責呢?”
她媚骨伏案,已從他們的幾分虛情、幾分假意裡,分割開來,自成離岸。
裴氏噙着淚:“元兒……此事是沃家的百年罪責,洗脫不得的。”
沃元眷茫然失措:“元兒,母親……究竟生了何事?為何我渾然不明白?”
“許是什麼……虧心事罷?”沃元芩一笑,便是醉,也醉得明明白白,“哥哥何必要知道,不知者反倒可幸。”
沃元眷被刺痛似的,落魄垂首,無顔再看她與望枯。
望枯漠看此戲:“沃元眷,我不是定人生死的判官,更不是你們口中的神女。我問這些,并非是想知道什麼,而是——”
僅僅為了她自己的過往。
分明诓騙他們說出實情就能了結的事。
她卻索然無味了。
望枯又道:“罷了,我心不在此,又無心去管。更不必把那些莫須有的惡事、好事,冠在我頭上——‘妖女’、‘神女’,我一個也不當。”
窗外刮起一陣妖風。
此風将二老沖散,雙膝顫顫巍巍,如他們不堪一擊的身骨;婢女難以置信,又怕又驚;而沃元眷,由浮雲遮眼,看不清眼前的所有人……才後覺其中有幾個,還不是人。
有些謠傳,并非謠傳。
誰曾想,隐忍一時辰,卸下求全假面後,仍是到了不歡而散的地步。
望枯的心是捂不熱的。
衆山群頹,唯峭壁石花不亂。
沃元芩一飲,一笑:“神女大人又騙人了。”
望枯不願逗留:“沃元芩,你想如何?”
沃元芩兩眼迷離:“不如何,我為神女信徒,該盡我應盡的本分。”
望枯拉走曉撥雪:“沃元芩,我不後悔先救了你。但你從不說真話,我也從未答應與你做這樁買賣。”
那彼此注定是兩路人。
庭前寂寥,沃元芩的話語飄零已久:“不答應又何妨?我情願做神女大人的信徒。”
且迎風高歌。
且做一輩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