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元芩人雖躲了,但胸襟處卻撕裂開來一條血絲,長線似的,纏綿着挂去忘苦劍前端。
她并無驚慌,還有閑情用帕子擦拭傷口:“望枯,為何如此?”
望枯不動聲色:“你練過劍?”
沃元芩:“略懂皮毛。”
望枯:“這可不是略懂皮毛的模樣……沃元芩,拔劍罷。“
沃元芩精明一笑:“為何?”
望枯:“沃元芩,還裝什麼傻?你們殺不死我,又不想真的殺了我,說不定還想用我發動‘巫蠱之咒’,倒不如給彼此一個痛快。”
沃元芩贊不絕口:“另一清冷仙姑曾對我說過‘剛愎自用’四個字,而今看來,放在神女大人身上,才更是妥帖。”
望枯:“……你在罵我?”
這樣文绉绉的辭藻,卻從未有人連同典故一并給她說講再用。
沃元芩唇角上揚:“在誇你。”
望枯懶得深究:“光用嘴皮子對峙是沒有盡頭的,不如見見真功夫。你與我對劍,你赢了,我就任你處置,反之亦然。答不答應都給我個準頭,如何?”
無名師姐可不像她這樣滿口謊話。
那“剛愎自用”,望枯猜也猜的到不是好話。沃元芩今日借此詞一用,恐怕是暗諷她“各自退讓就能皆大歡喜,望枯偏要當這匹獨狼,通通将外人以敵人處之”。
但望枯未嘗不知,曉撥雪一輩子也不會将這貶義之詞放在無名師姐身上。
隻是甄别是非罷了。
尋常人投胎,抛開孽債不談,少說也要十八年才能長大成人。沃元芩又與無名的心性相差甚遠,能有精湛劍術和此等覺悟,多半是隻沾了個無名師姐的“隻魂片縷”。
沃元芩說話又滴水不漏,唯有對劍可以見得,此人有幾成可信,與無名有幾成相像。
“是了,神女大人說什麼都是對的,”沃元芩回身一笑,悠悠卷起衣袖,再掖好裙角,“哥哥,可否将佩劍借我一用?如若不便,我就找侍衛弟兄們借。”
沃元眷苦笑:“芩兒,我自恃愚昧無知,但你也是我唯一的妹妹……無須将我看做壞人,你要什麼,我都會盡全力給你什麼。”
說罷,他向上一擲,那把盤踞着黑蟒的長劍射入銀月,碎星墜眼,沃元芩利落握入掌心。
沃元芩拔劍,俨然換了一副面孔:“望枯,開始了。”
無名最會先發制人,第一劍永遠不偏不倚。
而沃元芩的第一劍同樣出其不備。
“唰——”
電光火石。
望枯擡起忘苦劍抵下這一劍。
誰人怕得雙眼緊閉,唯恐大難臨頭。
而再睜眼,二人不見血,月如月,人為完人,難辨一絲差别。
隻此滞後一瞬,黃姜花苑堅不可摧的圍牆,竟就此一分為二,轟隆摔地。
紅牆外是荒嶺,又為天邊月添了把白雪,寒光更甚。
樹下有一玉石人,隻在牆前候着,正是風浮濯;霧霭之盡有一冰肌人,在樹上小憩,正是曉撥雪。
望枯恍惚間,才知腹部也被劃出一道拇指長的小口,疼痛倒是沒有,偏偏裙裾下擁出一串極有份量、流光溢彩的東西——
似大珠小珠,似算盤拆線。
圍在望枯身周,剛好可圈“半弧”弦月。
而低頭一看,這回不是銀子,倒是她昔日吞入口腹的石子。
沃元芩調笑:“怪不得神女大人每逢酒桌就不願多伸幾回筷子,原來喜好如此别緻。”
望枯垮臉:“……與你何幹。”
沃元芩:“丢了障礙,才好與我交戰。”
望枯:“我還要謝你慷慨解囊不成——”
這一回,就是望枯率先提劍了。
喉頭、肩頸、肋下、左心口……
幾時不曾與人正兒八經地比試,但那些痛親力親為,曆時多日,早已刻進身骨。
沃元芩有“十二峰第一”的加持,但到底不是無名。馭劍是她天賜的本事,舞劍卻隻知端上蠻力。
擊去腰腹,她遁地閃躲;再攪青絲,她匍匐而去。
招式野蠻,并未規訓過。倘若稍加操練,至少與無名有八分相似。
她這樣一件上乘絲衣,不比尋常桑麻抗造,翻身去屍坑裡,黃土色、鮮血色都留下斑斑劣迹,再閃身去,對襟也破開三緞。
沃元芩如此狼狽,卻笑得開懷:“對劍比算賬還有意思,往後我日日都要與神女大人對劍,好不好?”
望枯陰沉:“不好。”
沃元芩:“何必如此果決,萬一您以後反悔了呢——”
此人愛耍嘴皮子,而望枯肚裡的石子還未落幹淨,走一步,掉一粒,湯圓大的,核桃大的,都有,稍不慎就會叫人打滑,可算一樁不留情面的損招——
而沃元芩偏偏“老奸巨猾”。
剛好踩上了一塊光滑花卵石。
她還未站穩就跌落坑中,面上已挂彩,發絲大亂,珠钗盡毀,卻也有心再次爬起。
望枯趁火打劫,忘苦劍兩瓣蛇尖似的劍頂,剛好咬住沃元芩的喉頭要害:“沃老闆,你該認輸了。”
對劍至今,二人非以平地,黃沙漫天,望枯除開腹上的一寸刀口,就再無其他。衣裳整潔,青絲不亂,當初如何來的,眼下就完璧歸趙,未顯半分纰漏。
沃元芩撥弄亂發,端莊淑雅:“神女剛習劍術之時,有過放棄麼?如若沒有,今日為何要勸我認輸?”
望枯了然:“行,那就别怪我下手太狠。”
沃元芩輕巧站立,雙腿打顫:“想來還是神女大人心軟了,但手下留情就是輕敵,保不準就要從上風變為下風,神女大人身經百戰,應當比我更明白。”
望枯再揮劍:“沃元芩,你最好少說兩句。”
沃元芩确是逞口舌之快,望枯力道一增,就再無還手之時。
而望枯左看右看,也仍覺新奇。
相像太甚,又相差太甚。
望枯步步為營,沃元芩長劍就此脫手。
月上枝頭,她還要锲而不舍地去拾,而見她右腿不對,要往外拐,恐是跛了腳。
那些侍衛早在高牆坍塌時退散而去,是禹永枞的旨意。他坐在躺椅之上,裹着厚毯子,安詳睡了一旬,再一睜眼,還是慈眉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