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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三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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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魂魄,似是坐着沾染冬霜的箭镞而來,穿入望枯的五髒六腑,斬斷身體裡曾幾時縫合好的線。又讓寒氣在身體裡彌漫開來,覆了層厚厚的冰,哪怕她不懂冷暖,也凍得輕顫。

商影雲從墳裡爬出,一把鼻涕一把淚:“望枯!為何這些魂魄會進到你的身體裡!早知我就不丢你一個人了……”

再聞曉撥雪之聲:“望枯,今日他們害你多少,我就還他們多少。”

而風浮濯幾近哀求的聲音,已然漸行漸遠:“醒過來……望枯。”

醒不來了。

巫山妖怪都是如此,遇冷而冬眠。

哪怕隻是迫不得已。

望枯殘存思緒時,也免不了追悔莫及。

當初甯死不碰若生堂,是否就不會有起死回生的怪聞了;來此磐州,不去招惹磐中酒,是否就不會被沃元芩盯上;不曾一怒之下砸了停仙寺的佛像,是否就不會将風浮濯卷入其中了……今日不再赴宴涉險,是否就不會悲劇重演了。

但她生而揣着肩負重任的使命,百年前生在宮闱裡,成了那活剝人皮的早夭公主,又與白骨偶織為一物,成了不倫不類的巫蠱偶。本想在巫山混吃等死一輩子,又要被天道追殺——但時至今日也無人告訴她是真是假,心疼自個兒都來不及,怎又舍得罵。

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大多早已被世道編排好了。他方唱罷我登台,嘔啞啁哳一曲博人笑。

她正是這無可奈何的戲子。

旁人都知悉她是什麼角兒,杵着棍棒锢上她的軀殼,照着畫本裡一五一十地演。可即便望枯入戲已深,也仍舊不知自己演的哪出。

她隻知,當外人的記憶在腦海中翻湧而出時,望枯又被迫成了看客。

魂入了身,便可知其過往——大多活不長久,誠如古絲與席讓二魂。

按理來說,百來魂魄共存一身,互斥互分,見不得它們的過往才是。

但不乏有魂魄也略勝常人一籌的佼佼者。

諸如,酒軒老闆。不比磐中酒,因為總是對外施出援手,故人遍布幾州,一去廟裡就是千金銀兩往裡頭砸,或贈炊餅于乞兒、投喂流浪貓犬。

諸如,胭脂老闆。從白手起家到分店開去三千裡外,平生相當恢宏。因從不造假、且手藝隻傳女不傳男,而打起響當當的老字号。還曾去青樓,給幾十個姑娘贖了身。

諸如,一個稀奇的主兒。此人總是戴着個木頭面罩,身形颀長,卻留人背影,一襲白衣示人。身後有一背簍,像是飄蕩江湖上下,來路不明,碰着緣分之地,支起一攤兒,十指綁上棉線,就地擺弄起一出布偶之戲,哄得孩提們笑口常開。

想來,這些人有一共性,就是心眼不壞,要麼以善事聞名,要麼手腳幹淨,做人做事都堂堂正正。

而禹永枞,多半想用望枯的恻隐之心,逼迫她當場演示起死回生的法子,從而握緊把柄。

無論哪般,都是有備而來,可知他恨極良善之人。

不過,禹永枞的确找對了人,望枯并非想過草菅人命。倘若更早知道他們都是枉死之人,定會在她對劍之前,就通通劃出若生堂,包括沃元芩。

是禹永枞不在乎。

他已在三六九等中分出貴賤之命,明知不可為也偏要自欺欺人。

望枯無濟于事。

隻盼惡人與她共死一遭。

再然後,望枯就深想不得了。這些遊魂像是無處申冤,群起攻之,像是将她按入寒潭之下,堵了耳目,塞了喉腔,奪走她最後一點喘息之力。直到那抹粼粼波光被遠遠棄置在湖面之上後,望枯方知九死一生了。

總有人想要“關上”她的三寸之世。

再沉淪湮滅裡。

……

忽而,望枯像是打了個盹,就此驚醒過來。

隻因她清楚覺察到——有一簇白光在她眼前閃過。

拼命從“寂夜”裡掙紮開來,定睛一看。

竟是那負上背簍、遊行天下的白衣人,正獨行望枯的“識海”之上。

他的背影有幾分熟稔,卻不單是如此。右腿之側綁着個銀鈴,一走就有漠駝聲脆響,黑發如瀑,竹編背簍裡滿滿登登,用白布小心蓋好,十指纏着棉線,束得太緊,能把線嵌了進去,以至掌紋比尋常人還要更深一籌。

他像是在尋“生門”,隻是臨到走前,突然回頭看了一眼。

他的面罩,似是丢進蟻穴裡的朽木,黢黑而滿是斑駁圓點,匆匆一眼,暫且辨别不出前身是什麼樹。年輪之面向着外頭,粗糙樹皮一面卻向着雙目裡頭。又不在眼部鑿開兩洞,單是半張背光的臉,實在看不出相貌。

而隻是這一眼,那人就此遲了步子。

沒有畏懼,隻是思索。

靜得讓人屏息。

而後,他附上一記莞爾,隐沒在望枯的眼前。

自此,他所過之處,都争相将黑夜驅逐在外。晝光乍出芒亮,刺得望枯睜不開眼。

難辨真假前,她聽得一句天外來音——

“望枯,怎的又貪睡了?”

此人一笑,皎月動容,要從山後探頭,漾開幾層珠漪。好似破開重重迷瘴,将她捧在手心之中,把玩着青絲,指腹再搓撚一會兒臉,親昵又喜愛。

休忘塵。

近在咫尺的休忘塵。

隻是,壓在望枯身體裡的魂魄也像是一掃而空。

四肢也使得上勁了。

她昏沉睜眼,果真見得休忘塵的笑顔。

休忘塵放開她:“肯醒了?”

望枯警惕躲閃:“……”

再打量周遭,仍是黃姜花苑,仍是百人屍坑,仍是清幽一夜。

但若說哪裡不對,當屬坍塌的一磚一瓦何時被扶起了,又壘成了四堵牆。

不曾想,他後頭還走出一人,殷切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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