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西格納斯實現了很多人的願望,卻偏偏不實現艾文·米爾特的願望,哪怕艾文百般央求。有一次艾文和埃德蒙去露營,路上生了病,埃德蒙也隻是把他抱回了家,沒有用能力為他治病。埃德蒙的能力明明什麼願望都能實現啊。
有一次,艾文問埃德蒙,埃德蒙是怎麼得到白夜妖精的能力的。埃德蒙說是他的師父傳下來的。原來白夜妖精是傳承的。埃德蒙開玩笑說,如果白夜妖精的能力傳給了艾文,艾文一定要記得讓幫助過的人向自己道謝。隻有這樣,白夜妖精才能得到因為幫助他人而産生的美好力量。
“你有實現願望帶來的力量,”艾文問,“你拿它來做什麼?”
“飛行啊,”埃德蒙說,“隻有飛行。”
“别的事情呢,能做到什麼?”
“一切讓你快樂的事情,”埃德蒙笑了,“但它不能是世俗的,所以不能有物質留下來。我能變出美酒讓你喝掉,變出美食讓你吃掉,也能讓你看到最精彩的歌舞表演。但是它不頂餓,不解渴,它隻帶來快樂。我的小朋友,你看,我們離一切沉重的現實遠遠的,我們的魔法和那些事完全沒有關系。”
“可是,你實現了人們的願望,那些願望是世俗的。”艾文不理解埃德蒙對世俗和不俗的區分。
“我隻實現超脫世俗的願望,我的小朋友。”埃德蒙說着,眼中又燃起湛藍色的激情之火,“我實現的願望必定純粹美麗,它們是人們遠離痛苦凡塵的渴望。通過願望的實現,我們得以超脫。我們擺脫了俗世的痛苦,我們得到了救贖。”
“所以說,埃德蒙是天使?”艾文崇拜地瞧着埃德蒙,“埃德蒙是最善良最純真的天使。”
“倒也說不上。”埃德蒙低頭笑笑,笑出了幾分當時的艾文看不明白的複雜意味,“白夜妖精說到底隻是一種妖。”
“不,是天使。”艾文堅持說,捧起埃德蒙的手貼在自己心口,“埃德蒙是我的天使。”
約瑟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一下身邊仍然盯着回憶的艾文。這家夥是怎麼相信那種精神病患是天使的?埃德蒙飛起來的那段回憶差點就把約瑟給打動了,但是它動搖不了約瑟這些年來建立起的以承受現實苦難為主導的價值觀。在約瑟看來,埃德蒙隻是把人們的力量給消耗掉了。他實現人們的願望,他獲得報酬,但這報酬做不了任何實事,隻能讓埃德蒙高興地飛幾圈,或是轉化為無關痛癢的娛樂。約瑟相信這不是正确的用途。
況且,埃德蒙實現的那些願望不一定就好。那些願望按照埃德蒙所說,都是不着地的玄乎玩意。實現了也不一定有什麼益處。
“我收到了一個願望。”埃德蒙說,“在鄉下,一個鄉紳的兒子想要跟随麥田怪圈的外星人去異世界。”
順着艾文的回憶,約瑟看到伊薩了。伊薩自由灑脫地跳舞。但是不是的,伊薩·梅約不是這個樣子。金發少年戴着黑色蝙蝠形面具,一身華美的衣裳,銀色的禮服上面金色的絲線好像将流星劃過時的心願實體化了。附近的男孩子,女孩子,無不欣賞地盯着他瞧,全都朝伊薩投去或是憧憬或是暧昧的目光。伊薩視這些目光為無物,又好像特别得意似的。
伊薩·梅約不是這個樣子。這個樣子和船上的伊薩很像。或者說,他印象中的伊薩·梅約是更完整的樣子,而埃德蒙來到橡木海的時候,伊薩就因為一些事情改變了。這種改變或許促使他向埃德蒙·西格納斯許願——許下他愚蠢的壞事的願望。可是伊薩為什麼變成了這樣?伊薩吸引着人們的目光,但又對此深感不屑。他用他美麗的肢體奪取那些目光,可是那舞蹈中卻帶有一絲自我放縱和自我厭棄的誇張感。以前伊薩不是這樣跳舞的,以前的伊薩非常優雅,就像早晨的陽光映在還挂着露水的青草葉上。
約瑟的心中有了一個猜想。但是他阻止自己去想,因為那太自以為是了。況且,約瑟連自己都搞不明白,他為什麼自認為可以理解伊薩?約瑟·巴别爾被羅貝爾的浮雲号找到之前,在賞金獵人的公會裡寸步難行。就連最簡單的委托,他也會搞砸。他陷入了黑色的情緒的泥沼,在抑郁和厭世的漩渦裡不斷掙紮。不要去想了,約瑟對自己說,不要想了吧。
約瑟看着埃德蒙和艾文都和伊薩跳了舞。
那是他的伊薩哥哥啊,憑什麼要和那兩個亂七八糟的家夥跳舞?一個精神病患和一個斯德哥爾摩受害者,開什麼玩笑。
約瑟看到伊薩和埃德蒙約定午夜在鐘樓碰面。
“我的小朋友,”埃德蒙·西格納斯對艾文說,“今晚請不要跟來,實現願望的秘訣現在還不是時候傳授給你。明天一早,我們就去晨飛。橡木海的雲層非常漂亮。”
埃德蒙和艾文說不要跟着,艾文就真不跟着了。
第二天一早,埃德蒙·西格納斯人間蒸發。醒來的艾文到處找不到埃德蒙,一照鏡子,發現自己已經有了雪白的長發和湛藍的眼睛。
剩下的回憶跳動得很快,從一個片段閃到另一個片段。約瑟看到貴族寫給艾文的緻謝信——艾文幫助本就沒落的貴族召開舞會,裝潢、美食美酒、歌舞表演簡直就像憑空蹦出來的一樣,沒有花掉委托人一分錢。少女為了參加舞會,請艾文當仙女教母給她們變出華貴的服飾和珠寶,還要艾文幫她們搞到邀請函。還在上學的青年們請艾文帶他們去看了盛大的流星雨。不滿自己人生選擇的中年人想要用艾文的能力看一看如果自己當初選擇了别的道路,他們現在的生活會是什麼模樣。工作辛苦的學者拜托艾文給他們喝一杯就能恢複精力的魔藥。孤獨的年輕人請艾文幫助他通過夢境認識靈體的朋友。諸如此類。
艾文·米爾特很久沒有飛行過了,但他總感到飛行的沖動在血液中流轉。他從那天起拒絕飛行,因為埃德蒙的不告而别。他不想用新的記憶覆蓋和埃德蒙在一起時的飛行體驗。
“那時我漸漸感覺到不對勁,”艾文對約瑟解釋說,“自從我成了白夜妖精,我就能感應到人們的願望了。我能在世界之間穿梭,不論人們在哪裡,我都能到他們身邊去。可是他們的願望當中缺失了一部分,比方說,世界上那麼多人因為貧窮而受苦,許多人為生活所迫疲于奔命,還有的世界缺少公平正義,但我從沒有接到過那類願望。不過我告訴自己說,那些願望都是世俗的願望,埃德蒙也說過,隻有純粹的願望才能帶來魔法。”
改變一切的是一個雪天,艾文裹緊了圍巾走在冬天蜷曲狹窄的小巷裡。他看到有一個小房子看起來很熟悉,這就是之前他幫助過的一個年輕人所住的地方。那是一個少年鐵匠學徒,上次拜托他是因為不滿自己師父的壓榨,所以想讓艾文幫他得到一種一聽到師父的叫罵聲,就進入半夢半醒狀态的能力。艾文覺得有趣,當時實現過這個願望。
艾文·米爾特敲開了學徒的門。兩年未見,他本期待看到一個能自己養活自己的小鐵匠,但眼前的情景讓他感到詫異。眼前的年輕人瘦骨如柴,半躺在床上,旁邊的壁爐裡面根本沒有幹柴,桌子上也隻有半塊硬面包了。房子裡的各處角落結了蛛網,甚至還有老鼠逃竄的蹤迹。
“啊,是你。”學徒的眼睛裡有了一絲閃光,“你來實現我的願望了嗎?”
“什麼願望?你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麼?”
某種仇恨的情緒在少年眼中轉瞬即逝。少年低下亂蓬蓬的腦袋,輕輕地訴說起來。
他一開始确實能屏蔽那些惱人的指責了,但是不久後,他就得了嗜睡症,在工作的時候也能睡着。理所當然,他被師父解雇,找不到工作,隻能打打零工。他于是向艾文許願,希望艾文幫助他找一份學徒工作,但艾文沒有來。後來他就像中了什麼詛咒一樣,做事樣樣不順,甚至一病不起,淪落到現在潦倒的狀态。他的家人們因為經濟困難,甚至沒有對他伸出援手。他不停向艾文許願,希望艾文能讓他擺脫現在的處境,現在艾文果然來了。
“我根本不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艾文說,“我來試試看。”
于是艾文像以往那樣,展開他的想象力,白夜妖精的能力讓他的眼前鋪開了一幅純白的繪卷。艾文将學徒少年的形象放在純白繪卷之上,開始想象他的房子變得整潔、他的衣服變得溫暖,開始想象美味的食物、工作的機會紛至沓來。約瑟看着艾文視角的白色繪卷,正看得入神,繪卷突然黑掉了,變成了灰黑色的扭曲的一團。約瑟連忙檢查自己手上的光球,自己的魔法沒有出問題。
是艾文的能力出了問題。
學徒面前的艾文·米爾特慌忙退出純白繪卷,想要重新進入的時候,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阻力将自己的精神彈了出來。
“我剛才試了一下,”艾文對學徒說着,試着讓自己保持鎮定,“感覺有點奇怪。但按理說,這樣應該就好了,你的願望應該會實現的。”
“應該會?”學徒緩緩地說。
“是的,也許會,因為剛才——”
“沒關系的,”學徒燦爛一笑,臉上有了光彩,“給我點希望,有點希望就夠了,有點希望我就能活下去。”
艾文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小屋凍得他牙齒打顫,兩人相對無言。艾文覺得自己應該走了,但他實在擔心,想等等看自己的能力什麼時候起效。
“什麼給你希望?”學徒問道,“你失落的時候,什麼讓你高興?”
“埃德蒙——”艾文脫口而出,趕緊糾正自己,“我是說,飛行讓我高興。”
雖然他已經兩年沒飛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