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貝爾·米利亞德掏出懷表。按理說，現在是早上九點，不過外面的天幕沒有變化。深邃的夜空低垂着，被籠罩住的人已經漸漸分不清日夜。昨天他和德爾等人徹夜閑聊，直到淩晨四點左右才散會。現在那群人大概已經在自己的船艙裡睡熟了。

羅貝爾走出船艙，登上階梯，來到甲闆上。愛德華·雷廷正站在那裡，眺望一望無際的夜空。一個值夜班的水手向羅貝爾問好。

“你擔心約瑟了？”羅貝爾問愛德華。愛德華肅穆的臉和往常一樣看不出表情，隻有眉間輕輕的皺褶傳遞出憂慮的情緒。

“可能有些。”

“擔心得睡不着覺？”

“還擔心梅約先生能不能順利為我們指引方向。”愛德華說，“夜晚已經太久了，黑了這麼久，真的好難受。”

羅貝爾微微一笑，拽拽愛德華的衣角，領着他往駕駛室走。打開駕駛室的門，隻見伊薩·梅約仰躺在椅子上睡得四仰八叉。羅貝爾對愛德華耳語道：

“去廚房給這家夥拿點煎蛋和面包。”

食物的香氣喚醒了伊薩。看到面前的羅貝爾，伊薩意識到自己沒有盡忠職守，紅着臉小口咬着煎蛋。此間羅貝爾和愛德華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伊薩咽下最後一口面包，羅貝爾轉過頭來，溫和地問：

“掌舵遇到困難了嗎，梅約先生？”

“唔，叫我伊薩就好了，”伊薩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約瑟·巴别爾是什麼時候怎麼來到這艘船上的？”

“雷施先生說他是你失散多年的兄弟，”羅貝爾說，“約瑟是第一批上船的人。我原本生長在一個美麗的海島，島上食物和衣物應有盡有，但沒有别的人類。很神奇的地方，那裡有水果蔬菜、美食美酒、山珍海味，甚至還有一個裝滿了書籍的洞窟和一個專門為我準備的小房子。我記事起就在那棟小房子裡生活，直到差不多成年的時候，浮雲号來到了我面前。我遇到了浮雲蝶，與浮雲蝶，也就是浮雲号的意志交流……直到浮雲蝶将我引領至一片寬闊的海域，我遇到了獨自一人出海的約瑟·巴别爾。那是六年前的事了，他是我的第一個船員。”

伊薩的注意力被羅貝爾的離奇經曆吸引過去了：“等等，如果那裡一個人都沒有，你是怎麼讀書寫字的呢？你怎麼在那種地方生存下來？”

“有一種神奇的聲音，”羅貝爾說，“有一個神奇的聲音對我說話。在那裡，我能夢到天使。夢裡有一個光明甜美的地方，有天使教導我，他們有純白色的翅膀，善良熱情。每天晚上，他們出現在我的夢裡，教會我很多事情。後來，我一開始聽到的聲音告訴我，我的旅程應該開始了。我走出海島，來到寬闊的海灘上，看到了浮雲号。”

這聽起來可太離譜了，伊薩想，但是羅貝爾認真的神情看起來特别真摯。反正浮雲号和浮雲蝶已經夠離譜了，他伊薩自己的經曆也毫無邏輯可言——伊薩索性放棄思考這個神奇的海島，把重點重新移回約瑟這裡。

“約瑟是我的弟弟。”伊薩說，“他從小身體不好，又被庸醫耽誤，終日郁郁寡歡。我一直覺得對他有所虧欠，因為爸媽總說些誇獎我的話，而且對約瑟老是不滿意。他們經常說，如果約瑟像伊薩哥哥一樣就好了，如果約瑟能樂觀對待事情，變成開朗的孩子，說不定就不會總是生病……”

“梅約先生，”愛德華說，“約瑟既然是你的親弟弟，為什麼你們的姓氏不同呢？”

“叫我伊薩，”伊薩皺了皺眉，“約瑟姓巴别爾是因為他被巴别爾夫婦收養了。是的，巴别爾夫人和我媽媽是多年的摯友，而且巴别爾夫妻一直沒有孩子。他們竟然想收養我們家的孩子，他們還真是問得出口！我父母決定把約瑟給他們……在我、安賽爾和約瑟中間選擇了約瑟。從那以後，我就很少見過約瑟了，一年也就能見一兩面吧，因為巴别爾夫婦住得很遠。”

羅貝爾沉吟片刻：“這還真是難過的經曆。不過我知道浮雲蝶為什麼選擇你了。”

“為什麼？”

“雖然你沒辦法通過星雲判斷艾文的方向，”羅貝爾說，“但是你可以通過對約瑟的想念，抵達約瑟所在的地方。浮雲号是不受空間限制的，不論米爾特先生怎麼阻攔，隻要掌舵人心思澄明，心之迷宮都迷惑不了浮雲号。”

“可是具體來說，我需要怎麼做呢？”

“這很簡單，這是一艘神奇的船，隻要像你爬桅杆時一樣——”

伊薩猛地回過頭，看到鏡坂星正站在羅貝爾身邊侃侃而談。還真又讓他給碰見了，這個滿頭褐色小卷的亮閃閃的鏡坂星！鏡坂星意識到伊薩盯着他看的眼神直勾勾的。

“怎麼啦？你聾了嗎，我說隻要像你爬桅杆時——你幹什麼？”

伊薩已經不聽鏡坂星說什麼了。伊薩朝鏡坂星猛撲過去，抓住鏡坂星的雙肩，把對方往門口拖拽。羅貝爾和愛德華雙雙愣住。

“你這家夥又在這裡高高在上地講大道理了嗎？”伊薩怒吼道，“比起我來，你應該去見德爾！我不需要你，需要你的是德爾！你為什麼要一看到德爾就跑掉，為什麼要躲着他？你知道他想見到你想了二十多年了嗎？”

“你放開我！你這個瘋子，我說你放開我！”鏡坂星使勁掙紮，竟然掙脫不了伊薩的禁锢。半精靈盯着他的灰色眼睛裡簡直能冒出火來。鏡坂星第一次面對這個自戀的蠢貨時感到由衷的恐懼。

羅貝爾大喊一聲：“伊薩，回來！”

伊薩沒有聽他的。伊薩抱着鏡坂星，突然出現在心之迷宮寒冷的夜空中。伊薩大叫一聲。他明白了鏡坂星為什麼總神出鬼沒的。

“放開我！不然有你好受的！”鏡坂星繼續掙紮。

“你想害死我嗎？”伊薩大吼，“這是天上，天上！你快把我們弄回去！”

鏡坂星被伊薩的嗓門吵得腦仁兒疼，偏過頭去痛苦地說：“我知道你會風系法術……你快給我下去……”

伊薩回想起上次面對巨蟒時沒能成功發動能力的事，于是緊緊纏住鏡坂星。忽然間，他們又出現在一個空曠城市的上方。隻有林立的灰色高樓，沒有植被，沒有行人。伊薩還沒能問鏡坂星這是個什麼地方，他們就忽然來到了湍急的河流上方。場景再次切換，這是一處白色的聖殿，他們在天上俯瞰，廣袤的農田圍繞着城市。印象中，這本來是破敗不堪的荒蕪景象，如今農田中種着綠油油的蔬菜，蜿蜒的小溪從中盤繞。城市中彩旗飄揚，像是在舉行什麼慶典。

“巴倫城……”伊薩喃喃道，又轉向鏡坂星，“你這家夥是什麼來曆？”

“如果你不纏着我，我就告訴你。”鏡坂星開始談條件了。

“那你就别告訴我好了。”伊薩撇撇嘴，把鏡坂星摟得死緊，“我非把你帶到德爾面前去不可！”

場景再次切換，這次是橡樹的海洋。伊薩極目遠眺，原先是葡萄園的地方已經在種植小麥，記憶中其他景觀的形象和布局也變化了。不少房子翻新了，原先住着人家的地方有些搬空了。他自己的家又在哪裡呢——

場景又一次切換，他們站在火山口的高空。鏡坂星咬牙切齒地說：

“你必須答應我，我把你送回去之後，你就松手，我們再無瓜葛！我不會再回到那個地方了！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會來指導你！”

“指導？”伊薩愣了愣，“你來指導我的？不行，你必須去見德爾！你和德爾聊完之前，我不會放你走的！”

鏡坂星因為極度羞憤，一張古典美的臉都氣扭曲了：“我憑什麼要去見那個家夥？那個——那個失敗品！”

伊薩聽到失敗品這三個字，氣不打一處來，在天上踹了鏡坂星一腳。鏡坂星自己也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被伊薩拖拽着往下掉。他們掉進了高高的荒草叢。伊薩擡起頭來，面前赫然是藍霜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