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爾先生,我準備好了。”
那一段荊棘扭動着來到了約瑟的腳下。約瑟猶豫一下,撿起它。它在約瑟的手指間扭了扭。約瑟嫌棄地擡起它,離自己有好一段距離,帶着它慢慢靠近艾文。
約瑟覺得自己好像在演一出滑稽劇。
荊棘從肩膀沒入。艾文痛苦地掙動起來。确實,那不見血,但是能隐約看到荊棘釋放出黑色的霧氣,這種霧氣在侵蝕白夜妖精的精神。約瑟掏出一條儲存了魔力的護身符,通過護身符往手上引導魔力。荊棘感應到魔力,就開始往皮膚裡面使勁鑽。艾文咬着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痛得連聲大叫。
約瑟第一次感覺到了害怕。
他對這條荊棘能做到什麼程度,以及艾文·米爾特的承受限度,全都沒有一點把握。那家夥簡直瘋了,好像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和生命。這種品質讓約瑟感到恐懼。
約瑟把自己的胳膊伸到艾文嘴邊:“米爾特先生,如果太痛,就咬我吧。”
艾文搖搖頭,他已經滿頭大汗,眼神渙散。他努力微笑一下:“不,我要唱歌。”
“如果劃痕能讓我記得你,
“就劃深一點,無需介懷。
“總有一天傷痕會變成
“漂亮的講述故事的花紋,
“紋路上寫滿了你。
“我痛恨我的軟弱,
“我唾棄我的敏感。
“但往往疼得越厲害的東西
“看起來越是美麗。”
荊棘鳥。約瑟想道,這就是荊棘鳥。随着歌聲,荊棘紮得愈發深,艾文的哭泣聲讓約瑟覺得手腳發冷,連忙去扯那條荊棘,可是荊棘竟然不聽他指揮了!哪怕不給魔力,荊棘仍然一個勁往裡紮。
艾文·米爾特似乎已經被荊棘穿透,氣息微弱地制止約瑟:“巴别爾先生……您必須,您必須讓它繼續……您必須幫助它,傷害我……”
——我痛恨我的軟弱,我唾棄我的敏感。但往往疼得越厲害的東西,看起來越是美麗。
什麼東西從約瑟臉上滑過。約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他流眼淚了?為什麼啊?憑什麼啊?約瑟感到一種無名火,擡起腳踹了被綁住的動彈不得的艾文·米爾特。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而荊棘仍然在往裡紮。白夜妖精逐漸進入意識不清的狀态,開始叨叨胡話。
“埃德蒙,埃德蒙,明天早上……晨飛,我們去橡木海……”
他想制造的不是這種痛苦。
這種痛苦是沒有盡頭的!
如果沉浸在裡面的話——危險——
那什麼樣的痛苦是對的呢?怎樣的痛苦是合理的呢?
或者說,面對不留情面的現實,怎樣的反擊是正确的呢?
“伊薩,伊薩,”約瑟喃喃念道,“伊薩,如果你聽得見的話,回答我,我走的路是合理的嗎?什麼才對呢?如果你無法反抗,你要怎麼做才能……”
除了沉浸在痛苦中,并把它合理化之外,當初橡木海的被放血的小孩子應該依靠什麼才能生活下去呢?
如果不把痛苦發洩在外界,如果不傷害什麼人,什麼東西,他内心深處的扭曲要如何排解呢?
如果不帶着互相傷害的預期,而是友善地把自己對外界敞開,那麼被傷害時要如何面對措手不及的情緒?他要怎樣做,才能在可能的傷害面前保護自己?
原來,這是為了保護自己。
約瑟的眼睛終于睜開了。他看到面前受難的艾文·米爾特。白色的漂亮的長發一團亂麻,扭動時鐵鍊的聲響。纏繞在身軀上的荊棘。咬出血的唇瓣。
約瑟驚恐地後退兩步。
他都幹了些什麼啊?
“你是,”約瑟不由自主地低聲說,“你是沒有罪的!”
艾文·米爾特是沒有罪的!德爾·泰倫特也沒有,之前被他放血的人也沒有。他們承受了屬于約瑟·巴别爾的痛苦,承擔了約瑟·巴别爾對于命運和世界的憤怒,通過傷害他們,約瑟保護了自己的心。可是那些人是沒有罪的!
約瑟的腳步仿佛生了根一樣,呆愣在原地,不知道自己要往何處去了。
“伊薩,回答我啊!”
地闆開始冒起了泡泡。什麼東西浮出水面,原來是約瑟見過許多次的最高桅桁。約瑟揉了揉眼睛,趕緊後退幾步,把自己縮進一個小角裡。浮雲号突破地面,從地表浮現出來。它視地面和牆壁如同空氣一般的輕柔介質,很大部分仍然埋在牆裡,可甲闆上的一群人卻從牆壁中走出來。德爾·泰倫特看到眼前的景象,大喊一聲“艾文”,就跳下船沖艾文奔去了。
伊薩·梅約看着自己的弟弟。他緩緩地走向約瑟。約瑟這才注意到,伊薩手中有一束光線,正直直地指向他約瑟自身。有一道光芒把伊薩和他聯系起來!正是這道光芒幫助伊薩确定了約瑟的方向。這不是物理世界的指南針,而是心靈遠近的方向标。
這道光芒映照在約瑟前胸,好像太陽光,溫暖又帶着草葉青澀的味道。
伊薩把頭埋在約瑟肩膀。約瑟緩緩地擡起手來相擁。
光芒停止了。約瑟卻感到,這道理解之光仍然在自己身邊,仍然在自己心間。他多年的痛苦仿佛煙消雲散了一樣,全都不重要了。他突然覺得奇怪,為什麼自己要在痛苦當中沉淪呢?為什麼要尋找痛苦的積極意義呢?
他——伊薩·梅約——正在這裡擁抱着自己。還有什麼是更重要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