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自己和喬分在一個班,德爾·泰倫特覺得非常幸運。距離那次初遇已經過了兩年,兩年間幾乎是每天的傍晚,兩人都會并肩坐在秋千上等待路燈點亮,燈全都亮起來後,就各自回家。期間也許聊聊學校發生的事情,一起看看小說和漫畫,有時從家裡帶點心和飲料。小學時兩人上學不在一起,德爾在班裡仍然沉默寡言。上學的時光變成了折磨,他每天都緊緊盯着牆上的挂鐘,隻是日複一日地把時間捱過去。
但是沒關系,喬·巴羅等着他。和喬見面是獨屬于德爾的秘密。公園的秋千是他們的秘密基地。沒有任何人可以把這個秘密從德爾心中偷走。他不需要其他的孩子。德爾隻需要喬。
初一開學的那天,德爾早早就到了教室。他們沒有排座次表,第一天的位置決定了接下來一整個學期的位置。德爾選了第三排偏一些的座位,把書包推到旁邊緊挨着的椅子上,這樣他就可以和喬同桌。他沒有和喬商量過這件事,他希望這是一個驚喜,因為喬可喜歡睡懶覺了。
班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有人開始和德爾搭話。德爾隻是簡單報上自己的名字,就不再繼續聊天。一個看起來好交際的姜黃色頭發男孩成了談話的中心,被一圈孩子們圍繞着大肆吹噓自己和家人出遠門看到極光的經曆。
德爾的心中開始有了雀躍的預感。門打開了,德爾擡頭看去,喬·巴羅站在門口,仍然留着淩亂但打理過的頭發,向德爾遞來一個心領神會的目光。德爾把自己的書包從旁邊椅子上移開,以比他平時講話聲音大一倍的音量喊喬的名字。
他這麼一喊,人們的目光可就集中到喬那裡去了。坐在德爾斜後方的姜黃色頭發男孩站了起來,撥拉開圍着他的孩子們,和喬勾肩搭背。男孩的手搭上了喬的脖子,可喬卻一副特别自然的樣子!德爾也站了起來,腦海裡和心裡一片空白。
“喲,好久不見,老朋友。”姜黃色頭發的男孩說。
“好久不見,提姆。”喬把對方的手推開,微微笑道。
德爾忍不住“喂”了一聲。這本來是他才能看到的微笑!
“嗯?”名叫提姆的男孩轉過身來,看到德爾一副愣愣的、充滿敵意的樣子,皺皺眉,“幹嘛啊?我對你沒印象,你認識喬?”
“我——”德爾想說,他認識喬,而且他和喬才是朋友。但話剛出口,他注意到喬的眼神。躲閃着的眼神,不願意看他。
于是他就卡在了那個“我”字上,不知道怎樣接話才好了。
提姆重重歎了一口氣:“我叫蒂莫希,蒂莫希·加瀾。你就不能放松點兒嗎?”
“德爾,德爾·泰倫特。”德爾硬邦邦地說。
提姆對德爾略點下頭,緊接着對喬說:“你坐我旁邊吧?”
德爾想要激烈抗議,但這樣會讓喬為難嗎?
“好啊。”
德爾一秒的猶豫,換來了喬答應提姆·加瀾。
喬看向了德爾。喬想要說些什麼。提姆旁邊的幾個男孩來和喬打招呼,喬的注意力被轉移走了。
“這裡空着嗎?”一個聲音在德爾右側響起,是一個胖乎乎的金發小孩。
“随便。”德爾有氣無力地說。
老師走進班裡來了,他們開始玩破冰遊戲,順便自我介紹。德爾的腦袋還是一團亂,他隻知道喬做自我介紹的時候聲音明亮、神采飛揚,喬說他的愛好是畫畫,想要成為服裝設計師,他最喜歡的植物是風車茉莉。因為喬神采奕奕,細節又說得很多很生動,不少同學附和地發出贊美聲。輪到德爾·泰倫特的時候,德爾隻是簡單報上名字。
“愛好,沒有。喜歡的東西,沒有。”
“什麼人啊。”
“感覺好可怕。”
“冷冰冰的呢。”
這些細碎的聲音,說話的人以為他聽不到嗎?隻是壓低聲音,就覺得不會傷到人嗎?
德爾坐下了,看看喬。喬沒有看他,抿着嘴。
喬對他們說了風車茉莉。風車茉莉是他們初遇的時候看到的花啊。
德爾本以為,風車茉莉是自己的,就像他自己是風車茉莉的。但是沒想到,這麼多人都也喜歡風車茉莉,而風車茉莉對所有贊美照單全收。他原先以為特别的、隻屬于他的存在,原來早就不是個秘密了,不僅如此——
他德爾·泰倫特的存在,在對方看來也毫不特别。
于是他一整天都沒有去找喬。本以為一整天都會因為喬在身邊而過得充實,本以為枯燥的學校生活終于見亮了。他去幹什麼呢?提姆·加瀾對他沒有好印象,喬·巴羅的朋友衆多,不缺他一個。
德爾·泰倫特重新經曆着這一切。他本已忘記這段插曲,原來那天他想要和喬當同桌來着。初中生的青澀不安的心緒站在現在的立場上看,難免有些幼稚。如果是現如今的他,他根本就不會早到教室隻為了和喬坐在一起。如果喬想和他當同桌那固然好,如果喬不想,那也無妨。至于提姆·加瀾,當初他覺得提姆是一個可惡的家夥,現在看來隻不過是一個有些自以為是的小屁孩。
風車茉莉屬于他,他屬于風車茉莉。這是隻有小孩才會想的事。誰又能真正屬于誰呢?
他本以為花貓屬于他,可是花貓把他吃了。
德爾突然就開始發笑。
以至于童年的喬在傍晚扭捏着向他道歉時,他一點譴責的興緻都沒有了。少年坐在他旁邊的秋千上,眼睛有些發紅,說真是對不起,在學校把你晾在一邊。以後你要不要和我們一起玩?
德爾問,和提姆·加瀾嗎?
對,喬說,還有羅傑和安朱,和别的朋友們,不可以嗎?
德爾歎了口氣。他看到遠處的燈光亮起來了。這原本是隻為了迎接他而來的燈,就像在燈光的前沿飛馳而過的少年。可是他怎麼忘了,這是路燈啊,路燈本來就是給人看的,不隻是給他德爾·泰倫特看的。當他這樣想來,街景變得不美了。
“我對提姆·加瀾沒有興趣。”德爾說,“不用擔心我。”
“那你怎麼辦?你不寂寞嗎?”
“我習慣了。”德爾說,“在一群人中間難道不會更寂寞嗎?”
喬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德爾站了起來。路燈已經全部點亮了。盡管路燈是給所有人看的,他還是喜歡這路燈,因為路燈确實照耀了他。哪怕是一瞬的感動,哪怕隻有微小的、對誰都一樣的善意。人們樂意被路燈照亮,這是當然的事。但對德爾·泰倫特而言……他覺得路燈很孤獨。
“我的朋友是喬。”德爾說,“喬就足夠了。”
這樣說着,德爾轉過身,沿着微微上斜的路,走向有安德烈做好熱湯和千層面等着他回去的家。
開學第一天的輕微痛感日積月累,漸漸變成了每天都會在心上劃幾刀的日常慣例。以至于漸漸地當他在看到喬和提姆等人在一起愉快地聊天而自己無法加入其中時,取代了困惑和憤怒的是一種舒适的麻木感。換句話說,德爾·泰倫特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他的社交圈隻有喬,可他隻是喬社交圈中的一小部分。每天和喬一起看看路燈。盡管是這樣,他也願意接受。
和喬在一起的時間減少一些,出于無聊,德爾花很多時間看書。他的課内成績提上來了,他的作業就會被喬要去抄,進而會傳到提姆·加瀾手裡。德爾看着自己的作業擺在提姆·加瀾的作業本旁邊,聳聳肩,背過身去。
這是為喬·巴羅做的,才不是為了蒂莫希。
第二個學期,學校組織了每個班必須完成的志願者活動。志願者活動的分組是完全自願的,也就是說,德爾·泰倫特分不到小組。他向來是如果老師不把他安排好,就找不到組員的人。黑闆上寫着密密麻麻的人名,喬·巴羅會和提姆他們一起打掃賞櫻的場地。不遠處有漫山遍野的煙花,周末會有樂隊在那裡表演。志願者的任務就是收拾好表演後的場地,主要是扔掉垃圾和疏散人群。這是最受歡迎的項目,因為孩子們可以拿到演唱會的門票。
德爾的同桌就沒那麼幸運了,好不容易陪笑才加入一個去博物館的項目。
“現在還沒有小組的同學……我看看……”老師拿起名單,“德爾·泰倫特。德爾,怎麼樣,你選好小組了嗎?”
“還沒有,我聽您的安排好了。”德爾從善如流。旁邊有人嗤笑起來。
“他來我這組。”喬站起來說,看看提姆,“沒問題吧?”
“這——”
“德爾來我這組。”喬對老師說。
德爾木讷地點點頭,感到一陣眩暈。
這是真的嗎?和喬一起賞櫻。喬·巴羅和櫻花,搭配起來一定非常美麗。而且喬這樣說了,是喬堅持讓他加入的。這是第一次在大庭廣衆之下,喬确認他們的朋友關系。
老師将德爾·泰倫特的名字記錄下來,放在賞櫻組的隊尾。
或許,德爾想,他應該和喬在班裡也成為朋友。或許為了喬,他應該去忍受煩人的提姆·加瀾。如果喬希望的話,他當然想要在喬身邊留久一些,哪怕代價是被提姆等人審視和取笑,哪怕隻是他們小圈子裡最底層和不顯眼的存在,哪怕隻是被利用的關系,都無所謂。他決定不再對提姆抱有敵意,因為隻要喬願意和他當朋友,隻要有和喬的關系存在,任何人和任何事都傷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