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吃午飯的時候，他應該到喬身邊去，他應該試着像喬說過很多次的那樣，去融入喬的朋友圈子。

學校的食堂長得像個圖書閱覽室，盡頭有一排高高的書架，書架背後是雅緻的隔間，有皮質卡座和漂亮的圓桌。這裡一直是最受歡迎的聚會場所，喬的朋友們總是能成功占領那裡。因為有書籍的阻隔，食堂的主要部分，也就是長桌和大廳，是不能看到卡座的情景的。

德爾拿了自己的那份食物——意面和水果——向喬所在的地方走去。

他站在書架跟前，他站在書架和一排長桌之間猶豫。這對他而言不容易。那裡除了喬，還有好多别人。

但是所有改變都是從一個決心開始的。隻要他有決心，說不定會諸事順利。喬都為他争取過了，他也要為喬改變。

“對了，喬喬，”提姆的聲音響了起來，“你為什麼要讓泰倫特進組啊？你和他很熟？”

德爾的腳步頓住了。

“從小學就認識了。”喬簡短地回答。

“好過分啊，你和我們也是從小學就認識啊。”提姆說，“你和那種家夥怎麼混到一起的？”

“提姆，我又沒說我和你不熟，我隻是碰巧認識他。你不了解他，其實——”

“我反對哦，”說話的是羅傑，一個向來我行我素的男孩，“那種人加入的話，我們的質量就要被拉低了。”

“唔，這也不至于嘛，”安朱回答道，“我隻是覺得德爾好像從來不想和我們交好，他不是一直都冷冷的嗎？”

“所以說，你們不了解……”喬的話說到一半，聲音突然停住了。

“果然是這樣，你得承認他是一個讨厭的家夥。”提姆說，“而且他沒說過要和你一組啊，你說邀請他，他有表現得很高興嗎？”

“他不高興？”喬反問道。

“和我們在一起對他而言，可能是麻煩事一樁。”安朱說，“說不定隻是你把話說出來了，他不好拒絕。”

不是這樣的。德爾想，不是這樣的。

“很奇怪的，那家夥。”羅傑說，“家裡是開帽子店的，他爸爸看起來就精神不正常，穿得像上個世紀的。他們家的帽子也是，風格浮誇，戴上說不定能讓人發瘋。你們知道嗎，他有兩個爸爸，另一個是園藝師。兩個爸爸耶？他從小就在不正常的神經家庭裡長大的！”

“噢噢噢噢——”提姆開始起哄了。

這實在是太過分了。德爾握緊了拳頭。

沒人可以這樣講他的父親們。

“你難道不知道？”羅傑轉向喬，“難道說你家裡會訂泰倫特帽子店的帽子嗎？”

“幹什麼幹什麼，”提姆拍拍喬的肩膀，對羅傑說，“喬當然不戴那種東西啦，你見過喬戴帽子嗎？喬才不會和那種怪人混在一起呢，也不會喜歡怪帽子！”

“對，對啊。”喬結結巴巴地說。

德爾的心沉了下去。這是喬的聲音。他沒有幻聽。

如果隻是他自己被恥笑，倒也無妨。但涉及到安德烈他們，德爾不能再忍耐。

德爾從藏身處走了出來。

“我不許你們這樣講我的家人。”德爾說，“沒有人可以侮辱我的家人，或者我家的帽子。”

提姆和羅傑都傻了。安朱瞪了那兩人一眼，站起身來想打圓場。德爾過濾掉安朱的叨叨，看向了喬。

喬·巴羅臉色慘白，盯着德爾看，眼中的朦胧感更甚。他嘴唇顫抖着想要說話，但什麼都沒說出來。

“我覺得，知道你們這樣看我，是一件好事情。”德爾自顧自點點頭，“我不會礙你們的事，我會換到别的組裡去。”

“德爾，不是這樣的！”喬突然站了起來。

德爾看到，提姆和羅傑投向喬的眼神裡出現了不屑和不滿。他明白自己在喬心中的位置，知道自己排在那兩人之後，比起和他德爾·泰倫特的友誼，喬顯然更珍惜和另兩人的友誼。那麼，何必自讨沒趣呢？

“沒關系的，喬。”德爾說，“不過就是個分組，我本來也不想看櫻花。”

“為什麼？”

“櫻花啊，櫻花是和特别的人一起看的東西。”德爾說，“所以櫻花對我而言，沒有什麼意義。”

一整天都在下雨。好煩，好難受，好想從這裡出去。

一下午上課的時候，德爾都在自己的腦海裡暴打提姆·加瀾。在他的幻想中，提姆鼻青臉腫、跪地求饒。提姆會低下頭嚎啕大哭着說之前沒想到德爾這麼優秀、英勇、出類拔萃，會哭着說自己有眼不識泰山。提姆會心甘情願地把喬讓出來。到那時，德爾就——

德爾就能怎麼樣呢？想到這裡，德爾覺得心裡一空。

就算沒有提姆，也會有别人不是嗎。

喬想和所有人搞好關系。喬·巴羅不會屬于德爾·泰倫特。這和提姆在或不在無關。

關鍵在于，喬不願意被德爾獨占。

關鍵在于，德爾沒有理由去獨占喬。他憑什麼呢？憑自己平平無奇、成績中等、毫無特長、不善交際？憑他陰沉又冷淡，憑他僵硬無趣卻自命清高？

安德烈總是說，德爾不需要去和别人比。德爾隻要做自己就很棒了。但是安德烈和别人是不同的。安德烈是德爾的家長，孩子對家長而言當然是獨特的。可是對于非親非故的喬，德爾·泰倫特是獨特的嗎？以什麼為理由獨特呢？

生平第一次，德爾覺得自己很差。他就像想吃天鵝肉的癞蛤蟆，蠢蠢欲動地想要霸占喬。他是多貪心啊！他毫無資格。如果一個人沒有資格，卻無法忍耐自己的欲望……

德爾發覺，自己眼巴巴仰望喬的貪欲，很惡心。

可是如果他變得優秀一些、開朗一些，如果他能配得上喬身邊的位置的話……

就算這貪欲是一種愚蠢的、令人作嘔的擺不正自己位置的糟糕執念。

他仍然像一個對光芒伸出手的少年，拼命想要去追尋。

不能僅僅希望被路燈的光芒照耀，而是要成為更耀眼的光芒，獲得成為夥伴的資格。到時候，就算是提姆·加瀾也得敬他三分，就算是那些不怎麼說得上話的孩子們，也全都會來圍着他轉。那時，他就高高揚起頭，不理睬他們。他能夠站在喬身邊。隻有喬。

那天傍晚，德爾沒有去看路燈。喬空等了一場。

第二天上課前，德爾從喬身邊經過，輕輕地在喬耳邊說：

“這陣子傍晚，我不去那裡了。”

“等等，”喬拽住德爾的袖子，“為什麼？”

“如果那樣的話，我會讨厭我自己。”德爾輕輕地說，“請相信我，我會改變的。”

德爾從喬身邊走過。他周圍的場景變換起來。

原來當初的他有過那種心情。記憶在心中重新變得溫暖，德爾許久沒有感受到真正的渴望。渴望是種刻在靈魂裡的東西。

後來的一整個初中，德爾和喬的接觸就很少了。除了喬曾經到德爾家吃過一頓晚飯之外，他們沒有接觸的時機，德爾隻想遠遠地看着喬。再次産生那種強烈的、熱烈的渴望是什麼時候呢？大概是高中的時候吧。升入高中之後，德爾的成績從中遊或中上一躍進入穩定的前幾名，他因此得以被同學們接納。安德烈的帽子店開始接希望之城的訂單，在銷售額上顯著壓倒了競争對手，還到鄰鎮雇了人去開連鎖。雖說仍然是普通的三口之家，但是生活方面寬裕了不少，開店的貸款也早就還上，安德烈說，德爾的大學學費攢出來了。

家庭環境的穩定和學業的優秀讓德爾被同學們尊敬，但以德爾拒絕深入社交的一貫作風，人緣好倒是不至于。隻是不再有人嘲笑他了，也不再有人嘲笑泰倫特帽子店。甚至看到他時，一些同學會主動和他打招呼，親切地聊聊天再走。德爾覺得，終于是時候和喬重新成為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