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光團從光團的星海裡脫穎而出,向遠方直奔而去。羅貝爾看着那光團,發出感歎,他知道光團回到原本的地方了。可還沒等他為光團高興,他就看到了讓他震驚的景象。
從光團遠去的方向,有什麼東西向羅貝爾飛來了。
羅貝爾看清了那東西,驚恐地抽了口氣。那是一個渾濁的巨大水母,呈凝膠狀,全身布滿粘液和細碎的球體,遠看時好像一塊抹布飄悠悠地浮在天上,近看時讓人産生寒毛倒豎的恐懼。羅貝爾能從那些細碎的球體裡隐約感受到通往其他地方的門戶,同時向他的感官襲來的還有所有門戶中的扭曲痛苦。
他在那東西裡面感受到了光團,感應到了德爾·泰倫特。
他反應過來這東西過來是為了做什麼。但還沒等他有所行動,一陣狂暴的吸引力從巨大水母的渾濁大傘下席卷而來,天上的所有光團搖曳起來。
“不行!你休想!”
羅貝爾本人奮力扇動翅膀,總算掙脫了這種力道,可是所有光團一顆一顆地仿佛流星雨一樣被巨大水母盡數吞下。天上沒有星星了,漆黑一片。羅貝爾覺得寒冷,前方一片灰暗。
艾文的巨怪已經将愛斯鈴捏在手裡。鏡坂星的怪鳥已經抓住伊薩帶往天上。天空一下子暗了下來,一丁點光源都看不見。
“該死!我們應該做些什麼?”約瑟在一片漆黑中咒罵着。他拿出自己的魔杖點亮光芒,但是光芒在寒冷的空氣中是那樣微弱,根本什麼都照不亮。
“我們不管做什麼都是沒用的。”瓦雷裡面無表情地說。
“你怎麼能這樣想?”約瑟說着,向船舷邁出兩步,縱身跳了下去。瓦雷裡看着約瑟·巴别爾的背影,綠色的眼睛裡沒有觸動。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瓦雷裡想,一切都是滑稽劇。就像瓦雷裡大賽一樣,比賽時有空前盛況,表演過後什麼都不剩下。就像心靈之火,就像生命。
這麼想的時候,他感到遠處的什麼東西凍結了,而近處的身體無法保持形态。瓦雷裡意識到他在返回銀色流體的狀态。那就這樣吧,他想,他無法對此做些什麼。
他看看自己剛剛擁有的修長的手指漸漸變成液态,嗤笑一聲。
好不容易能擁有這樣的身體,活得像個人!可是像人又能怎麼樣?人怎麼好了?看看那些人在大賽上做的事情,擊穿對方的精神護甲,隻不過是為了赢!看看那些觀衆叫好助威的樣子,沉醉在浮誇的炫技表演之中,哪怕這種表演轉瞬即逝!
可也有人不這樣。
瓦雷裡看着愛斯鈴。愛斯鈴被巨怪艾文捏住,眼看着就要被捏碎了。
如果愛斯鈴·雷施死了,世界就真的完蛋了。
瓦雷裡的眼睛瑩瑩發出綠光。他能看到約瑟不停地摔他那可笑的小花瓶,來換取一點點浮力,每次都是飛到半空中再掉下來。
圖什麼呢?
瓦雷裡歎了口氣。他已經完全流體化了,即将成為艾文·米爾特控制的怪物。他這種流體是能飄浮的。他飄浮到愛斯鈴·雷施身邊,看到愛斯鈴痛苦地喘着氣,覺得對方下一秒就要嗝屁。
“瓦雷裡……”
“嗯,我在這裡。”瓦雷裡一邊說着,一邊批判自己的形式主義。他在這裡反正也不管用,他為什麼還要過來呢?
“我……殺了那些人……我害死的……”愛斯鈴斷斷續續地說,突然想到了什麼,自嘲地笑笑。
“怎麼啦怎麼啦?”
“梅菲斯……前輩,”愛斯鈴說,“我本應該,本應該保護他,但是他……”
人們都說,梅菲斯·阿布萊特的失蹤是因為被安排了婚約,不得不發揮Omega作為一個資源和工具去聯姻的功用。那些Alpha洋洋自得地說,别看他那麼厲害,還不是一個Omega,到頭來還是得依靠Alpha。
大顆的淚珠從愛斯鈴眼中湧出。瓦雷裡沒有反應,因為流體無法流出眼淚。
“我是一個爛人了。”愛斯鈴斷言道。
“不,你不——”瓦雷裡打住話頭,轉而說道,“好吧,我也是。”
他的不按套路出牌讓愛斯鈴向他偏過頭。
“我也是一個爛人,我們都是爛人,爛人和爛人交朋友不是正好。”瓦雷裡說,“我創造虛妄,我用虛妄換虛妄,我依靠虛妄活着,我不隻是個爛人,還是個草包和蠢貨,你以為我沒有自知之明?不,我知道,我一直以來都知道!我打造的不過是美麗的幻象,裡面什麼都沒有!我沒有内核,沒有心,因此不能做任何真正有用的事情。愛斯鈴·雷施,如果你覺得你是個爛人,你不可能比我更爛——”
“難道,要我和你比爛?”愛斯鈴總算是笑了。
“不,也許,誰知道呢。”瓦雷裡吹着口哨,“我是來和你道别的,我的意識很快就不屬于我自己啦。那個叫艾文的會控制我。雖然我來和你道别也沒什麼用——”
瓦雷裡自己把自己說愣了。
他幹什麼來的?
或許,他應該回船上去繼續旁觀。
他來是為了見證愛斯鈴·雷施的隕落,不是嗎?
也想和愛斯鈴一起慶祝自己的覆滅。
他不覺得特别悲傷,因為他這條命其實不怎麼算是命,可惜的是他差點就有了真正的生命,到嘴邊的肉飛了,讓他不爽。
愛斯鈴·雷施,也很可惜。
因為轉瞬即逝的光芒也很美麗。
因為瓦雷裡大賽注定結束的浮誇和喧嘩也帶有一點點溫暖的色澤。
因為哪怕是他無法左右的事情,他也能體會到。
可是他不願意去面對,因為他想要永恒的事物和能決定未來的力量。
現在想來,或許是這麼回事。
變成人的時候他或許擁有過一顆心,誰知道呢。
或許,再最後嘗試一次,哪怕注定失敗,至少對得起他曾經擁有過的心。如果失敗了,那麼他就徹徹底底是虛妄的瓦雷裡,倒也算是個有趣的諷刺。管它失敗不失敗,在最後享受享受他看不起的浮誇也是很好的。因為他的某處在渴望着發亮的東西,不同于以往的湊熱鬧,而是某種渴望,那麼想,那麼想,想得快讓他發瘋了。
瓦雷裡清清嗓子。
“先生們,第二十一屆瓦雷裡大賽就此開幕,準備好了嗎?關于這場比賽,我打算公布一個新規則,那就是全員參賽!首先,讓我們慶祝一下——”
亮晶晶的五角星和煙火、幾道碩大的彩虹、轉着圈的風車形狀的火把一起把漆黑的空間點亮。煙火一下子把鏡坂星的怪鳥給轟了下來,怪鳥抓着的伊薩總算落地,趁着巨怪艾文看煙火看傻了,一下子把愛斯鈴從巨怪的掌握裡拽了出來。
“他抽什麼瘋?”伊薩瞪着瓦雷裡說,“不過,這可真帶勁!”
“這個地方黑咕隆咚的,真難受,對不對?我們在哪裡呢——觀衆朋友們,現在我們在熱鬧的狂歡節上,敬請期待所有魔法師們的出衆表演!首先,讓我們歡迎來助威的象群和火烈鳥!動物朋友們,你們為什麼不唱支歌兒讓我們聽聽呢?嗯?”
空地上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出現了一大群象,象的腦袋頂上赫然是撲棱着翅膀的火烈鳥。大象的鼻子卷着冰淇淋和薯條,火烈鳥揚起長長的喙,人模人樣地唱了起來。它們的唱詞是這樣的:
哦,狂歡節,狂歡節,
讓我們歡聚一堂!
哦,狂歡節,狂歡節,
将煩惱速速遺忘!
誰想要一個魔法?
請給我一個魔法!
看看偉大的魔法師們,
擁有夢想成真的力量!
伊薩偷偷接近一隻大象,從它的鼻子裡搶出了一大把薯條,幸福地大快朵頤。愛斯鈴好心提醒道:
“這是瓦雷裡搞出來的東西,吃了不管飽。”
羅貝爾看到巨大水母怪的身體裡有什麼東西隐約亮了起來。他認出那是被水母吞下的一個小光團。小光團亮得那麼徒勞,但那勢頭是那麼熱鬧,讓羅貝爾恢複了些許希望。他展開他的翅膀,發現他的翅膀也在發光——孔雀羽毛的一個眼睛形狀的紋樣瑩瑩發出和小光團相同色澤的光。水母怪痛苦地蠕動起來,想要再次襲擊羅貝爾。
羅貝爾往後一跳,水母怪往前一撲。羅貝爾再次向後,水母怪再次向前。水母怪的跳躍并非自願,羅貝爾發現,是他自己的動作帶動了水母怪的動作。于是羅貝爾急速借助翅膀向前飛行,水母怪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拖拽在他身後。漸漸地,羅貝爾翅膀上的第二個眼睛亮了起來,水母怪身體裡點亮了第二個光團。羅貝爾奮力向前飛,水母怪在他身後被他引領着,給他帶來巨大的阻力,但羅貝爾不為所動。
羅貝爾的翅膀從一邊的末梢亮到了另一邊的末梢,光芒奪目。水母怪的身體裡能看到星星點點的光芒碰撞着,反而是那些可怕的粘液和細碎球體通道看不清楚了。羅貝爾的精神為之一振,對着水母怪大喊一聲:
“泰倫特,就趁現在!”
德爾·泰倫特與喬走在咖啡店外的希望之城的街道上,聽見了這聲音。
從方才起,這個空間就在粉碎。希望之城的街道碎裂成一片一片的,無數的鏡子碎片飛了起來,反射着形形色色的光,帶着德爾如今的喜悅心情來看,竟然有幾分奇妙的、新鮮的美感。空間在搖動,希望之城裡的人們如同倉皇逃竄的鼠群一樣到處亂撞。德爾擡頭看向天空,發現天上巨大的水母怪竟然發光了。
水母怪在高樓的頂端都觸碰不到的天上。他要想辦法到那裡去。
“我帶你過去。”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德爾轉過頭,看見全身發光的愛斯鈴·雷施站在自己身邊。德爾拉着喬的手,愛斯鈴拉着德爾,帶領德爾往天上飛行,飛了一段之後卻突然把德爾往上一甩。德爾大叫一聲,正要往下落,卻被另一個人拽住了。
同樣看不真切面容,散發光芒的伊薩·梅約對德爾燦爛一笑,繼續帶着德爾往上飛行。
伊薩将德爾甩了出去。德爾和喬降落在火烈鳥的背上。瓦雷裡騎着一隻火烈鳥,慵懶地打起了哈欠。
火烈鳥消失了,瓦雷裡對德爾揮揮手。約瑟·巴别爾站在一把巨大尖刀的側面,将它作為飛行器,手拽住德爾向上飛行。
約瑟将德爾送到花帽水母旁邊。德爾和喬對視一眼,往前同時一跳,跳到了花帽水母身上。
花帽水母的身上已經有一個人了。那是一個金色卷發的青年,面容精緻仿佛大理石雕。他用他純潔的、不染纖塵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德爾一眼,德爾心中感慨萬千。金色卷發青年身上的光芒感召了德爾,德爾微笑道:
“是你,讓我不要忘記心靈自然産生的願望的人,是你。”
“看來你理解了我的意思,”青年說,“你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他了。”
“他?”德爾偏過頭。青年的表情沒有變化。德爾低下頭看着巨大的水母,突然意識到水母中間也有什麼能夠發亮的東西。他極力往那裡張望,那裡一團模糊。喬握住了他的手。
德爾意識到,那裡有一個孩子。
“花貓。”德爾說。
德爾聽見自己的聲音響徹希望之城的上空。
“希望之城的居民們。”德爾說,“我的名字是德爾·泰倫特,我曾經是亞特蘭蒂斯組織白日夢計劃的總工程師,負責開發花貓陪伴系統和亞特蘭蒂斯水下城。”
随着他的話語,花帽水母身體上的細碎球體結構打開了。德爾注意到每一個門戶背後都有一個水下殿堂,每一個門戶背後都有一部分亞特蘭蒂斯。
“我德爾·泰倫特,”德爾說,“我為我所做的事情,向你們所有人道歉。對不起,花貓陪伴系統不是為你們研發的。我曾經以為是那樣,并不是刻意欺騙你們。但是花貓陪伴系統是我自己痛苦和孤獨的産物,而推廣它則是因為想要通過你們的共鳴,獲得少許的心理支撐罷了。花貓陪伴系統和亞特蘭蒂斯無法實現所有人的理想,或者說,霍普斯公司和霍普斯旗下的亞特蘭蒂斯公司正是為了奪取你們的真實的生活,使你們無法實現理想而開啟了白日夢計劃。
“在你們使用花貓陪伴系統的期間,系統會使你們沉迷、讓你們不得不因為心理因素而繼續長時間使用系統,每一次使用的時間更加久。換言之,系統奪取了你們的生命力。這是沒有意義的!今天我宣布你們所有被奪去的東西都能回歸自身,今天就是白日夢計劃終結之時。
“在庸庸碌碌的日常當中,我們應當追求什麼?我們如同蜘蛛網上的美麗蝴蝶,看着自己斑斓的翅膀。可是翅膀是我們自己的!你們的翅膀應當屬于自己!用花貓陪伴系統來偷懶是行不通的,因為想象力的翅膀應當從自己心中最真的願望生長出來。不是虛妄的幻象,而是真實的渴望!我無法否認,我确實希望諸位找到自己的本心和願望,但我沒有能力幫助諸位完成這件事,這完完全全取決于你們自己。我自己也一度因為自己的懦弱,而不敢去追尋。
“我再次為我所做的一切向你們道歉。我也代替花貓向你們道歉,因為他的罪責起源于我,也因為他是我的孩子。今天就是說再見的時候了。花貓陪伴系統從今天起正式關服,如果你們擔心的是霍普斯公司逍遙法外——他們大概已經不複存在了。和諸位一起踏上花貓陪伴系統的旅程,我萬分榮幸,也心懷愧疚。那麼,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