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滞。陪笑。顯得正常。四周的景象是浮動的,人臉和歡笑聲,搖曳的燈光顯出模糊一團。愛斯鈴感到身體如此沉重,拿起刀叉都覺得困難,而思維卻好像浮了起來,他與世界隔了一層,看什麼都看不真切。
明明是如此豐盛的一餐。他不願意掃大家的興。
可是人們說的話在他聽來,什麼含義都分辨不出,哪怕他努力在理解。
“多虧了愛斯鈴,”德爾說,“這次我們能走出來,百分之八十都是愛斯鈴的功勞。”
愛斯鈴愣愣地看向德爾。德爾坐在他身邊。
“百分之八十?”瓦雷裡笑道,“那剩下的百分之二十呢?”
“唔,抱歉,我不是說别人不重要……”德爾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船長和伊薩也付出很多,還有關鍵時刻逆轉局面的瓦雷裡……還有來見我的喬,大家真的太好了。”
“那你自己呢?”伊薩問。
“啊,解決家庭矛盾。”德爾笑笑,“沒幫上什麼大忙。主要是大家,而且主要是愛斯鈴!”
愛斯鈴聽出是在稱贊他,勉強道謝。他看着德爾的時候,看到德爾身邊另一個位置坐着喬,看到喬充滿信任和愛意地凝視德爾,看到德爾去牽喬的手。愛斯鈴心口不知怎的一陣絞痛,看到此番場景,竟然眼眶難以抑制地發熱。
這樣的幸福,本來他也——
什麼叫本來?這東西本來有意義嗎?
愛斯鈴,愛斯鈴·雷施,你要表現得正常。愛斯鈴對自己默念道,表現得正常,要為德爾高興,要和大家一起慶祝成功回到藍霜公館,要歡迎新加入的瓦雷裡、約瑟、羅貝爾和達璃爾。這樣才不掃大家的興。
這樣想來,這些人離他愈發地遠了。
撐下去,愛斯鈴,你要撐下去。
神明,請求你——
不,現在祈禱還有什麼用?他曾經那麼虔誠地祈禱過了,換來什麼結果呢?
他要怎麼做?他該怎麼做?完全不清楚。至少要撐下去,撐過這頓飯的時間。
“我去拿餐後甜點。”伊薩說,“你們可期待了吧?”
愛斯鈴聽到這句話差點哭出來。不是因為伊薩的聲音,而是因為還有餐後甜點!神啊,這頓飯怎麼還吃不完?
甜點是巧克力巴菲和點綴着草莓和櫻桃的焦糖烤布蕾。愛斯鈴用勺子戳着自己的那份,舌頭嘗到甜味,身體的本能反應讓他松了一口氣。人們熱烈地讨論,愛斯鈴這才注意到艾文·米爾特的缺席。他一點都不驚訝。
還差一點。還差一點就能回房間了。
再努力一下,愛斯鈴對自己說,請再努力一下吧。
可是,他到底要努力到什麼時候才算完?
他是一個一闆一眼的人。前世的時候,他病恹恹的,不被人接納,于是他将神學作為寄托,他的努力為他換來了聖職。他認真地陪伴和愛護伊薩·梅約,可是伊薩棄他而去。他沒有放棄生活,在菲利普·布雷德身上賭了一把,認真地愛上了對方,為對方努力工作賺取體面的生活,可是賭輸了。他終于轉生了,接觸到了瓦雷裡大賽,一場接一場的比賽,不斷修煉魔法,一次一次被擊穿精神護甲,精神體的創痛一次一次襲來,舊傷被揭開再添新傷,他還要努力,努力……
他努力得到愛情,可是教導他愛情的神聖的梅菲斯前輩不見了,或許被許配給了他不愛的人,悲哀度過一生。他和梅菲斯前輩約定不會背叛真愛,也約定要打敗奧列爾,所以努力赢得了瓦雷裡之冠,再努力追逐伊薩。他在心之迷宮裡盡全力戰鬥,透支了身體和心靈,現在他要努力面對人們的笑容了……
他發現,自己累了。累得幾乎拿不動勺子,累到無法把甜點送入口中。他太累了,能量從他身上流失如同沙子流出沙袋。
愛斯鈴站了起來。大家的注意力被吸引過來。
愛斯鈴勉強笑笑:“實在抱歉,我今天太累了。”
瓦雷裡從座位上竄了起來,端起愛斯鈴面前的甜點,推着愛斯鈴的背往樓梯處走,一邊忙不疊和長桌周圍的人解釋道:“對嘛,累了就去休息啦,謝謝小伊薩,這頓飯真是大滿足!我帶這個家夥回去休息,我去去就來!”
瓦雷裡把甜點放在愛斯鈴的書桌上。愛斯鈴躺回床上,呆滞地盯着那個圓形的小窗。窗外能隐約看到月亮,清冽的光芒照在愛斯鈴的臉上。瓦雷裡把頭頂的枝形吊燈點亮,皺眉問道:“你怎麼了?”
愛斯鈴搖搖頭:“我隻是累了。”
“早些休息。”瓦雷裡搖搖頭說,“對不起。”
“為什麼?”
“我為了得到你的虛妄……”瓦雷裡又歎了口氣,“或許我早就應該告訴你。”
“那樣的話,結果不會比現在好很多。”愛斯鈴說。
“我不知道,或許會的。”
“以後還會這樣嗎?一直都會是這樣嗎?”
“怎麼樣?”瓦雷裡不明白。
“就好像你一直在拼命往前跑,隻是為了滞留在同一個地方。”愛斯鈴輕聲說。
瓦雷裡不做聲了。他實在想不到該說些什麼。雖然他幹什麼都是虛妄——那是過去式了,他現在非常怕自己說些混賬話,把事情搞得更砸。
“對不起。”瓦雷裡重複道。
瓦雷裡走後,愛斯鈴盯着書桌上的巧克力巴菲,看着它一點點融化。隻需要一個念力魔法或是一個漂浮咒就能把它移動到自己面前。愛斯鈴意識到自己的胃因為極度饑餓而收緊了。隻需要一個簡單的魔法。
愛斯鈴擡起手,但手好沉重。他把手放下了。
他沒感覺到有食欲。正常的餐食讓他覺得惡心。甜食可以吃,但也不愛吃,隻是能咽下去而已。他不渴望吃到美味的東西,隻希望能稍微緩解胃部的疼痛。隻需要一個魔法。
愛斯鈴放棄了。他側過身躺着,抱着一個枕頭,用枕頭抵着胃部的位置來緩解饑餓。他睡着了。
後半夜的時候他被頭頂的吊燈晃醒。他掙紮起床,在桌邊吃了幾口完全化掉的巧克力巴菲和嘗不出味道的烤布蕾,胃部不再抽痛,而是像堵着一塊石頭一樣發沉,他沒吃下去多少。他把燈關了,睜着眼睛看天花闆,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