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研試了他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可一點效果也沒有,他摘下眼鏡,手指隔着軟布狠狠地捏着鏡片,但眼鏡是一期一振送給他的呀,于是他連忙将眼鏡收進口袋。
一期一振開始呼吸困難,傷口周圍出現潰瘍。起初他還能對弟弟們的聲音做出反應,但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
不用石切丸湊近,就能聽到他嗓子裡發出的艱難的咳啰。
假告示發出後不久,以陸奧守吉行為首的一衆人等竟然大大方方從正門回了屯所。
“看看我們帶了什麼回來?”
同田貫正國和山伏國廣将兩個大包裹放在桌子上。打開包裹,裡面滿是瓶瓶罐罐。
“治療的時候收了不少藥,以防萬一大家都用了一遍,療效還不錯。”巴拉着靜過來,薙刀的刀尖閃着精光,“刀匠的技藝也很好。”
“你們……”三日月宗近和小烏丸看着滿桌的藥和一屋子的人不知道說什麼。
“說起來守衛竟然放我們進來了。”明石國行捏了捏後頸,“我們經過的時候,竟然直接搭話,問我們是不是來應征的,還沒等回答就把我們拉了進來。”
回歸的人們将代為修理的武器交還給他們的主人,明石國行還給愛染國俊帶了些小零食。
“你們有沒有以為我們不回來了?”長曾祢虎徹走到小烏丸跟前,“經過幕間的事,大家覺得應該囤一些藥和必要的工具。這次統一帶了藥回來,再有機會出去,就置辦些其他玩意兒。”
“這還真是……”小烏丸擡眉微歎。
“藥研呢?這幾瓶藥治療燒傷挺有效的,他在哪我給他送去。”膝丸拿着幾個小瓶子跑了出去。
離開的人一個不少全都回來了。
鶴丸國永有些欣慰,他轉頭去看三日月宗近,然而三日月宗近的神情卻更加凝重。鶴丸國永看着他,心裡突然緊了一下。他尾随三日月宗近出門,他們來到手入室門口。三日月宗近将門開了個縫,石切丸一瓶瓶試藥,不時傳來膝丸失望的歎息,少年們隐忍的抽泣從門縫裡飄了出來。
三日月宗近合上門往回走,鶴丸國永來不及躲閃,隻得出現在他面前。
“三日月。”鶴丸國永把擔心的神情收起來,輕松地看着他。
三日月宗近走近了些,擡手摸了摸鶴丸國永的肩,又順勢揉了揉他的頭。
他的手很暖,可鶴丸國永覺得指間透露出些許無力感。他的手落在鶴丸國永的後頸,略微加了些力,似乎想讓自己湊得近些,但很快又松開。
“鶴啊。”三日月宗近輕輕地笑了笑,“我先回房間了。”
三日月宗近坐在寝室門口,豎條紋的睡衣外面是深藍色的襖,手邊放着酒,可是他一點興緻也沒有。
他的思緒有些亂。
記憶中的同僚和方才廳裡的衆人在他的眼前重合,然後變得朦胧起來。
說,誰不會說?三日月宗近閉上眼,背靠着屋門。
誰都知道既然決定上戰場就要做好赴死的準備,可是真當死亡來臨時,又有多少人能接受,并且堅強地面對?
可逃兵終歸是少數啊,一個聲音在心裡說道。
但人心總是不可測的……大少爺想找死,可我沒那麼傻。熟悉的人冷漠地抛出這句話,那神情第一次讓三日月宗近覺得陌生。
看一期一振的傷勢,三日月宗近實在無法做樂觀的估計。什麼樣的傷他沒見過?他心裡清楚一期一振已經回天乏術。這次是鲶尾和一期一振,之後的行動可能還要死很多人。這是戰争,不是兒戲。
哦,死亡,他已經麻木了。初次率兵親眼看着熟悉的部下被斬成兩半,那景象讓他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難以釋懷。不過是掩飾得好,沒有被人發現罷了。
對現在的同胞們,他依舊抱有極大的信任。但那群少年――是要撐起粟田口的頂梁柱――受到巨大挫折後,他們是否還能維持自己的初心?一期一振是帶着複仇和報效家國的信念而來,而少年們扪心自問又是為何而來呢?大概率隻是為了哥哥。
這其實是對他人的不信任吧。三日月宗近問自己的心,是不是動搖了?回答當然是否。他從未後悔離開安逸的家,從未後悔成為審神者的部下,也從未後悔同小烏丸一道策劃這場探查。
君上最後的那句小心,似乎想帶出一個明确的身份,但最終還是籠統地囑咐自己。他想說誰?單指溯行軍?還是另有他人?
審神者似乎也出了些問題。臨走時的問候,還提到了藥。藥研等人口中幾乎沒有差别的兩個味道,一個是治病救人的寶物,一個是溯行軍出現的征兆。審神者自己知不知道?
小烏丸的第六感總是非常靈敏,當初與審神者那麼親近的他都說出“他變了”,審神者同自己說話的語氣也陌生了幾分。多年未見,他是否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審神者?
很多事攪在腦子裡,讓他感到疲倦。三日月宗近就這樣睡了過去,恍惚間他覺得如果能一直睡下去或許會輕松很多。
但是這不可能。
再醒來,天已經黑了。他身上蓋了床厚厚的被子,這個厚度――三日月宗近摸了摸――是鶴丸國永的被子。
心髒突然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那讓他怅然若失,讓他悲喜交加,是失而複得,是患得患失。有一柄小漏勺貼着他的心髒壓了下去,又狠狠地攪了幾圈,漏網的攪動讓心髒變得破碎。身邊的場景一點點拉長,他仿佛乘着飛車從現在回到過去,身邊的人來了又去,最後……最後……
到最後能看清的隻有鶴丸國永。
沒人見過大将軍脆弱的樣子,他也不想有人見到。三日月宗近攥着被子的角,臉深深埋了進去。
被子裡有鶴丸國永身上的味道,那是藥殘留下來的松香。他知道有,隻是他聞不到。
鶴丸國永沒有再跟着三日月宗近回屋,或許應該讓他單獨待會兒。
看着三日月宗近離開的身影,鶴丸國永覺得他有壓力了。一半的人離開又回來,對于作為召集者之一的他而言的确挺驚吓的。他沒覺得三日月宗近有壓力這件事有什麼不對,為什麼将軍不能有壓力呢?為什麼将軍就一定算無遺策呢?三日月宗近和小烏丸給大家的印象都太過沉穩,這可能會讓人變得盲目地、無條件地順從。而當結果不如人意時,盲目順從的人則會怨恨他們的組織領導者。
鶴丸國永不是說誰人怎樣,他隻是在分析一種可能。死亡當然是悲傷的,如果離開的是他自己……其實也沒什麼,以前跟着盜賊滿世界跑做的惡事多了,死了也是好事。可如果死去的人是别人,如果是三日月宗近呢?
如果和自己沒有太多聯系的人發生不好的事,人們隻是會感歎,可是如果是有利害聯系的人呢?
風箱被他拉得飛快,火焰從風口冒出來,險些燎着他的頭發。
“鶴丸!”莺丸友成一把按住他的手,“你再這樣,飯就要糊了。”鶴丸國永茫然地擡頭,竈台上面蒸汽呼呼地往外冒,莺丸友成看着他被熏得發黑的臉,忍笑。
“去洗洗吧,剩下的我們做就可以。”
然後鶴丸國永就回了寝室。
然後鶴丸國永看到倒在寝室門口的三日月宗近。确實有被吓一跳,不過後者呼吸平穩,并沒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
然後他把被子蓋到三日月宗近身上。
然後離開。
一期一振最後也沒能睜開眼。膝丸幹脆把所有藥都抱了過去,即便如此也不過是讓他多撐了幾天。
黑夜仿佛沒有盡頭。
鳴狐抱着鲶尾和一期一振,并排放在庭院中央木柴搭起的台子上。
烈火徹底吞噬了他們。
說來可笑,因火而傷的一期一振到最後卻是由火帶走他的身體。而骨喰始終接受不了鲶尾的離去,如果沒有人拉着他,他一定會沖進火裡。
蜂須賀虎徹和長曾祢虎徹并排站着,後者偏了偏頭,嘴唇翕動說了些什麼。長曾祢虎徹驚訝地看他,蜂須賀虎徹厭厭地扭頭,長曾祢虎徹咧着嘴,撓了撓發根,兩人的距離始終沒有拉長。
小夜撲在江雪懷裡,手裡攥着宗三的衣角。小小的肩頭不時聳動着,宗三俯下身,愛憐地揉了揉他的頭。
鳴狐終于還是哭了,是無聲地流淚,怎麼也停不下來。他站在距離大火五步左右的位置,火光将他的雙眼照得通紅,亂和秋田站在他身旁,怎麼拉也不願退後半步。
三日月宗近怎麼也找不見鶴丸國永。
他醒來後去了前廳、去了廚房、去了池邊、去了食堂,然而都巧妙地錯過,直到他聽見身後的腳步聲。
鶴丸國永還穿着那件被火燒得破破爛爛的外衣,燭火一樣的金瞳燒灼着三日月宗近的心,他突然忘記尋找鶴丸國永的理由,又或者其實沒有理由。他感覺雙腿像灌了鉛一樣,邁不動步子。
“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水順着鶴丸國永的發梢淌進頸間。
“是啊,戰争是殘酷的。”三日月宗近聽到自己說道。
“或許有一天躺在那裡的就是你我。”
“誰知道呢。”
“三日月啊。”鶴丸國永走近了些,“我一直有個念頭,我想成為三日月宗近将軍最得力的手下。聽他的指揮,上刀山下火海。這個念頭直到現在還是無比強烈。如果說有什麼能讓我感到害怕,那大概就是無法追随将軍左右。”
他頓了頓,繼續說:“我曾經附身黑暗,見過不少死亡。本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但是投身光明之後再見到的死亡,比我曾經見過的那些更加令人恐懼。現在,我實現了我所念想之事,至于那害怕的事……”他歎了口氣,“我想過了。我人也好,刀也罷,有一個能留在你身邊就夠了。”心中所想悉數傾訴,鶴丸國永感覺心裡的包袱輕了不少。
“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