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哎喲!”
“噗通!”
“我的老腰…嘶…”
一連串沉悶的撞擊聲、壓抑的痛呼聲、重物落地的聲音打破了死寂,雜亂得如同打翻了一筐陶器。
謝硯秋感覺自己像一袋沉重的沙包,狠狠砸在了一片堅硬、冰涼、帶着某種奇異光滑觸感的地面上。那刺穿靈魂的白光和令人作嘔的失重眩暈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留下的是身體被拆散重組般的劇痛和強烈到極緻的不真實感。她艱難地睜開刺痛酸澀的眼睛,視野裡一片模糊的重影,耳邊嗡嗡作響,如同塞滿了無數惱人的蚊蠅,鼻腔裡充斥着一股混雜着灰塵、廉價香水和某種從未聞過的、刺鼻化學制品的怪味,悶熱而滞澀。
眼前是一個極其狹小、低矮、光線昏暗的空間。斑駁的牆壁糊着些廉價而花哨的牆紙,大朵俗豔的牡丹圖案已經卷了邊,露出底下灰黃的底色。頭頂懸着一個樣式古怪、布滿灰塵的白色塑料燈罩,裡面沒有燭火,卻散發出微弱昏黃的光。幾件簡陋得匪夷所思的家具擠在一起:一個扁平的、表面光滑的矮櫃(電視櫃),上面放着一個方方正正、鑲嵌着巨大黑色“琉璃”的古怪匣子(電視機);幾張蒙着廉價紅藍格子塑料布、看起來單薄得不堪重負的折疊椅;牆角堆着幾個看不清内容的紙箱。空氣裡的怪味似乎就是從這些地方散發出來的。
“妖術!何方妖孽作祟!滾出來受死!” 炸雷般的咆哮帶着驚怒交加的顫音猛然響起,震得狹小的空間嗡嗡作響,灰塵簌簌落下。是父親謝鎮山!他像一頭被陷阱困住的暴怒雄獅,猛地從冰冷的地闆上彈起。布滿血絲的銅鈴大眼驚疑不定地掃視着這陌生到詭異、逼仄如同囚籠的環境。身上的鎖鍊和囚服奇迹般消失無蹤,隻餘一身皺巴巴、沾滿灰塵的深色中衣,但他那征戰沙場養成的、随時準備暴起搏殺的戒備姿态卻絲毫未減。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佩刀呢?這發現讓他臉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目光更加兇狠地逡巡,仿佛要将這四壁瞪穿,揪出幕後黑手。
“秋兒!我的秋兒!你在哪兒?别怕,娘在!娘在這兒!” 母親柳氏帶着哭腔的呼喚緊跟着響起,慌亂而破碎。她鬓發散亂,華麗的命婦服飾不見了,隻餘一身素色的、同樣沾了灰的裡衣,領口歪斜。她顧不得儀态,手腳并用地在冰冷光滑的地闆上摸索着,失魂落魄地尋找女兒的身影,臉色慘白如金紙,顯然尚未從刑場那極緻的恐懼和這突兀詭異的轉換中緩過神來,身體還在微微發抖。
“這…這究竟是何地?”大哥謝明遠的聲音帶着濃重的茫然和書生的驚疑。他掙紮着坐起身,下意識地擡手想整理一下根本不存在的發冠和衣襟,卻發現身上那件象征新科進士榮耀、繡着青竹暗紋的錦袍不翼而飛,隻剩下皺巴巴、沾着灰塵的白色裡衣。這發現讓他本就因驚吓而蒼白的臉色又褪去一層血色,顯得更加文弱。他環顧四周,目光最終落在那台鑲嵌着黑色“琉璃”的電視機上,眉頭緊鎖,仿佛在努力理解一個無法解開的、違背了所有聖賢典籍的謎題。“觀此地…不似陰司…這器物…莫非是上古失傳的‘玄光鑒影’之寶?然則其理不通…” 他喃喃自語,試圖用已知的知識框架去套眼前的一切,卻徒勞無功。
“啊!”一聲短促而驚恐的輕呼來自大姐謝明玉。她原本梳理得一絲不苟、綴着珠翠的發髻徹底散了,幾縷烏黑的長發狼狽地貼在汗濕的頰邊,更添幾分楚楚可憐。她慌亂地用手肘撐起身體,卻不小心碰到了旁邊一個細長脖頸、透明瓶身的古怪器皿——一個空的可樂瓶。那瓶子“哐當”一聲倒在地上,骨碌碌滾開,發出刺耳的噪音,吓得她猛地縮回手,像受驚的小鹿般向後躲去,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眼中滿是驚惶和無助,身體微微顫抖。
“哈!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比那憋屈的斷頭台有意思多了!”二弟謝明軒的反應截然不同。他年輕氣盛的臉上非但沒有恐懼,反而帶着一種近乎莽撞的興奮和好奇。他一個利落的鯉魚打挺跳了起來,動作敏捷得像隻剛出籠的豹子。他好奇地打量着這個低矮陌生的空間,目光立刻被頭頂那盞懸着的、散發着昏黃光暈的古怪吊燈吸引。“嘿!這琉璃燈好生古怪!懸在半空,裡面也不見蠟燭火苗,怎生就亮着?莫不是夜明珠?”他一邊嘀咕着,一邊踮起腳尖,伸長手臂,下意識地就想去戳那布滿灰塵的塑料燈罩,想探個究竟。
“明軒!住手!不可妄動!”祖母威嚴而蒼老的聲音帶着不容置疑的力度驟然響起,如同定海神針。老夫人被摔得最重,此刻正扶着酸痛的老腰,在同樣驚魂未定、臉色發白的貼身老嬷嬷張嬷嬷攙扶下,艱難地試圖坐直身體。她花白的頭發散亂,素日裡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歪斜着,威嚴的面容上此刻也寫滿了驚疑和強自壓抑的慌亂,但眼神依舊銳利如鷹隼,帶着審視和警惕掃過這方寸之地。“此間處處透着詭異邪門!器物非金非木,氣味駁雜難聞,絕非善地!小心有詐!”她銳利的目光最終牢牢鎖定了矮櫃上那個方方正正、鑲嵌着巨大黑色“琉璃”的電視機,眉頭擰成了一個深深的疙瘩,仿佛那是什麼邪物的核心。
角落裡,那個一直沉默寡言、如同透明人般的小弟謝明哲,此刻卻微微動了動。他蜷縮在冰冷的牆角,小小的身體緊貼着斑駁脫落的牆紙,仿佛想把自己整個嵌進牆壁裡,以此獲得一絲安全感。與其他人驚疑、恐懼、好奇的目光不同,他那雙總是顯得有些空茫、缺乏焦距、仿佛蒙着一層薄霧的眼睛,此刻卻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了矮櫃上電視機下方一個更小的黑色方塊(機頂盒)。那方塊上一個細小的紅色光點,如同暗夜裡的螢火,微弱卻穩定地閃爍着。那點微弱的紅光,似乎對他有着某種難以言喻的、純粹的吸引力,讓他暫時忘卻了周遭的混亂、身體的疼痛和内心的恐懼,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小小的光點攫取。
謝硯秋忍着全身散架般的酸痛,掙紮着坐起身。她看着眼前這雞飛狗跳、狼狽不堪卻又無比鮮活的一家子:父親如困獸般的暴怒咆哮,母親失魂落魄的尋找與呼喚,大哥陷入知識困境的茫然,大姐受驚小鹿般的瑟縮,二弟初生牛犢般的莽撞好奇,祖母強作鎮定的嚴厲呵斥,還有角落裡那個隻對一點紅光感興趣的小弟……胸膛裡那顆因過度緊張和穿越沖擊而幾乎停跳的心髒,終于重新找到了搏動的節奏,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帶着劫後餘生的鈍痛,更帶着一種近乎虛脫的、塵埃落定的踏實感。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從地獄的邊緣,從斷頭台的鍘刀之下,硬生生把他們拽了回來!雖然落腳點是這個破敗、狹小、氣味難聞的城中村出租屋,但這,是人間!是她闊别了十七年、無數次午夜夢回的——現代社會!
“爹,娘,祖母,大哥,大姐,二弟……” 她撐起酸痛的身體,聲音嘶啞得厲害,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幹裂的喉嚨裡磨出來的,帶着砂礫感,卻蘊含着一種奇異的、能穿透混亂的安定力量,“這裡…不是妖術,也不是陰曹地府。”她深吸了一口這混雜着灰塵、劣質香水、外賣殘留和化學氣味的、并不清新卻無比真實的空氣,那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刺激着她的神經,讓她更加确信。她一字一句,清晰而堅定地說道:
“我們…回家了。”
“回家?!”謝鎮山猛地轉頭,銅鈴般的眼睛死死瞪住謝硯秋,那眼神裡充滿了荒謬絕倫和一種被愚弄的滔天憤怒。他一步踏前,魁梧的身形帶着巨大的壓迫感,地上廉價的瓷磚似乎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妖言惑衆!謝硯秋!你睜開眼看看!此等魑魅魍魉之地,妖器環伺,穢氣沖天,不見日月星辰,不聞鳥語花香!牆壁上畫的是何妖魔鬼怪(他指着牆上那張抽象派搖滾樂隊海報)?這地磚滑不留足(他腳下一滑,險些踉跄)!還有這氣味,直沖腦髓!此等污穢囚籠,豈是人間?更遑論‘家’!說!你究竟使了何種邪法?速速解開!否則休怪為父…” 他下意識又去摸不存在的佩刀,威脅之意溢于言表,仿佛随時要親手“清理門戶”。
“是啊,秋兒!”柳氏也掙紮着靠近,冰涼的手指帶着微顫,一把抓住謝硯秋的手臂,指甲幾乎掐進肉裡,臉上驚魂未定,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這…這地方古怪得緊!陰森森的,透着一股邪氣!你看那牆上畫的,人不人鬼不鬼,青面獠牙(她顯然誤解了海報),還有這地面,滑得站不住腳,還有這氣味…定是妖孽盤踞之所!你快想想辦法,我們離開這裡!” 深閨貴婦的認知被眼前的一切沖擊得粉碎,她本能地隻想逃離。
謝明遠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發冠,試圖找回一點屬于新科進士的體面和鎮定,但皺巴巴的裡衣和淩亂的頭發讓他顯得格外落魄。他強忍着心中的驚濤駭浪,指着那個黑色“琉璃”匣子(電視機),聲音帶着書呆子特有的探究和深深的困惑:“硯秋,此物…形制方正,琉璃為面,非金非石,觀其構造…倒似暗合天圓地方之數,莫非…莫非真是上古失傳的‘玄光鑒影’之寶?用以窺探陰陽?然則…其理何在?動力何來?” 他後面的話被自己卡住了,所謂的“大道至理”在此刻詭異的環境面前顯得無比蒼白可笑。
“回家?好!太好了!”謝明軒卻完全沒理會父親的憤怒和母親的憂慮,他一拍大腿,臉上是純粹的興奮和躍躍欲試。他指着那個懸空的吊燈,又指向牆角一個嗡嗡作響、不斷吐出涼風的白色方形鐵皮怪物(窗式空調外機),“姐!這些東西是不是很好玩?比射箭騎馬有意思多了吧?這鐵皮箱子還能吹冷風?快告訴我怎麼弄!裡面是不是藏着冰?”他幾步竄到空調外機旁邊,聽着那規律的嗡嗡聲,感受着吹出的涼風,好奇心爆棚,伸手就想去摸那震動的鐵殼表面。
“明軒!回來!離那妖物遠些!”祖母厲聲喝道,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惶,同時猛地吸了一口涼氣,渾濁的老眼死死盯着那發出噪音和冷風的空調外機,仿佛看到了什麼洪水猛獸。“此物…此物竟能自行吞吐寒氣?嗡嗡作響,如同活物低吼!莫非…莫非是寒冰玄鐵所鑄的機關獸?快快退後!莫要被其寒氣所傷!”她下意識地将攙扶着自己的張嬷嬷往後拉了拉,身體緊繃,做好了随時防禦的姿态。
就在這一片混亂、質疑、好奇與恐懼如同沸水般在狹小空間裡翻滾交織的當口——
“滋啦……”
一聲輕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電流噪音,突兀地從矮櫃方向響起。
緊接着,矮櫃上那個被謝明遠稱為“玄光鑒影之寶”、被祖母視為妖物核心的黑色“琉璃”匣子——那台老舊的三十二寸液晶電視,屏幕猛地亮了起來!
炫目!跳躍!光怪陸離的色彩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昏暗的空間!屏幕裡,一個穿着亮片短裙、妝容誇張到如同面具的年輕女孩,正對着屏幕瘋狂地扭動着身體,背景是快節奏到令人心髒驟停的電子音樂,密集的鼓點如同無數把鐵錘,狂暴地敲打着每個人的耳膜和神經!
“動次打次!動次打次!家人們!禮物刷起來!火箭走一波!愛你們喲~麼麼哒——!”
尖利!亢奮!充滿煽動性甚至帶着點癫狂的女聲,配合着那震耳欲聾、從未聽過的、如同魔音灌耳的怪異旋律,如同一個無形的、塞滿了炸藥的巨大炸彈,在這群剛剛脫離血腥刑場、驚魂未定、對現代科技一無所知的古人中間,轟然引爆!
“妖孽顯形了!護駕!!!” 謝鎮山瞳孔驟然收縮成針尖大小,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百煉精鋼!十七年屍山血海裡淬煉出的、對一切未知威脅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甚至沒看清那“琉璃”匣子裡的“妖孽”具體是何物,隻見到一片光怪陸離、色彩狂舞中似有扭曲人影閃動,發出惑亂人心、如同鬼哭狼嚎的魔音!電光石火間,他暴吼一聲,如同被侵犯了巢穴的猛虎,身體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一個箭步沖向離他最近、也是唯一一件勉強能充當武器的家具——那張蒙着廉價紅藍格子塑料布、單薄得搖搖欲墜的折疊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