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謝鎮山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算是回答。他極其僵硬地、如同背負着千斤重擔般,挪動腳步,站到了那塊空地上。他挺直了腰背,試圖找回一絲昔日的威嚴,但那緊繃的下颌線和緊抿的嘴唇,無不昭示着他内心的極度抗拒和屈辱。
謝硯秋緊張地操作着手機,點開一個直播軟件(她提前偷偷下載好的),生疏地注冊了一個賬号,名字胡亂填了個“古武遺風”。她将手機用幾本書勉強墊高,鏡頭對準了父親。屏幕上的畫面因為手機老舊而有些模糊,光線也極其昏暗。
“爹……您……您開始吧?”謝硯秋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的試探。
謝鎮山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屈辱和怒火都壓下去。他緩緩擡起雙手,擺出一個古樸的起手式。動作沉穩,帶着一種沉澱了歲月的厚重感。然而,當他真正開始演練一套軍中常見的拳法時,那份沉穩瞬間被僵硬取代!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不情願的滞澀感,眼神更是飄忽不定,完全不敢看那黑洞洞的手機鏡頭,仿佛那不是鏡頭,而是千萬雙正在嘲弄他的眼睛!一套本該虎虎生風、剛猛無俦的拳法,被他打得如同提線木偶,充滿了違和感和……尴尬。
謝硯秋看着屏幕上那可憐的個位數觀衆(估計還是平台塞的僵屍粉),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這樣不行。她一咬牙,湊到手機旁邊,壓低聲音,用她自己都覺得别扭的語氣,對着小小的麥克風口,生硬地模仿着平時刷視頻聽到的主播話術:
“家…家人們……點點贊……關注一下主播……看…看真功夫……”
“家人們?”謝鎮山正打到一式“猛虎硬爬山”,動作猛地一僵,如同被點了穴道!他倏地轉過頭,那雙因為屈辱而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向謝硯秋,裡面燃燒着被亵渎的暴怒火焰!聲音如同寒冰:“誰是你家人?!此等市井俚語!辱沒門風!再敢胡言,休怪為父……”
“爹!”謝硯秋吓得魂飛魄散,慌忙捂住麥克風,用口型哀求,“求您了!就按我說的來!不然沒人看!沒錢!”
謝鎮山胸膛劇烈起伏,臉色鐵青,死死地盯着女兒,最終從牙縫裡擠出一聲壓抑的咆哮,猛地轉回頭,将那套拳法後半段打得更加用力,卻也更加僵硬變形,仿佛在跟無形的敵人搏鬥,每一拳都帶着發洩般的狠厲!
直播間裡,僅有的幾個活人觀衆開始發彈幕:
【這大叔便秘表情打拳?】
【主播你爹?好兇!】
【演的啥?廣播體操老年版?】
【溜了溜了,沒意思。】
謝硯秋看着屏幕上飄過的彈幕,心涼了半截。她知道這樣下去不行。她一狠心,跑到角落,從父親那個舊包袱裡,翻出了那把用油布包裹的牛角短弓和一壺保養得極好的羽箭!這是父親最後的念想,也是他最後的尊嚴。
“爹!”她捧着弓箭,走到父親面前,聲音帶着孤注一擲的懇求,“射箭!射一箭給他們看看!求您了!”
謝鎮山看着那熟悉的弓箭,眼神劇烈波動。那是他戎馬半生的夥伴,是他在那個世界身份和榮耀的象征!如今,卻要在這肮髒的出租屋裡,對着一個妖異的“琉璃闆”,如同戲子般展示?巨大的屈辱感幾乎将他淹沒!
他猛地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再睜開時,眼中隻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麻木。他一把奪過弓箭,動作粗暴。
他不再看鏡頭,也不再看任何人。他徑直走到窗邊(那裡相對空曠),猛地推開那扇蒙塵的窗戶!一股帶着城市塵埃和噪音的夜風灌了進來。
窗外,是城中村雜亂的天際線,遠處一棟正在建設的高樓工地上,一盞探照燈如同巨眼般掃過夜空。
謝鎮山目光如電,瞬間鎖定了斜對面一棟低矮民房屋頂上,一個廢棄的、蒙着厚厚灰塵的、巴掌大小的衛星電視接收鍋!
距離足有近五十步!昏暗的光線下,那目标小得如同一個模糊的黑點!
他搭箭!開弓!
動作行雲流水,快如閃電!那一瞬間,所有的僵硬、屈辱、尴尬都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金戈鐵馬的戰場,回到了那個他依舊能掌控生死、主宰榮辱的世界!一股沙場宿将的凜冽殺氣,如同無形的風暴,瞬間從他身上爆發出來!彎弓如滿月!箭簇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着冰冷的寒芒!
直播間裡,原本準備離開的零星觀衆瞬間被這氣勢震懾!
【卧槽!來真的?】
【這弓看着好老!】
【大叔有點東西啊!】
【射啥?那麼黑?】
謝硯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萬衆(雖然隻有幾個)矚目的一刻——
謝鎮山似乎想起了什麼,開弓的動作極其細微地頓了一下。他極其僵硬地、極其不自然地微微側過頭,用眼角餘光極其别扭地瞟了一眼那黑洞洞的手機鏡頭,嘴唇蠕動了幾下,仿佛在背誦什麼極其羞恥的咒語,最終,用一種幹巴巴、毫無起伏、如同宣讀聖旨般生硬的語調,極其突兀地對着鏡頭方向吼了出來:
“老……老鐵……六六六!看……看箭!”
話音落下的瞬間,他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也仿佛被自己這句話徹底惡心到了極點!他猛地轉回頭,不再有絲毫猶豫,眼神銳利如鷹隼,鎖定目标!
“嘣——!”
弓弦震顫!發出清越的嗡鳴!
一道黑色的閃電撕裂空氣!帶着尖銳的破空厲嘯!劃破出租屋昏黃的光線和窗外沉沉的夜色!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無比清晰的悶響!
五十步外,那個蒙塵的衛星鍋中心,正正釘上了一支漆黑的羽箭!箭尾的白羽兀自劇烈顫抖!
直播間,瞬間炸了!
【卧槽!!!!!!】
【百步穿楊?!真的假的?!】
【666!真·老鐵666!】
【主播牛逼!大叔牛逼!】
【剛才誰說是演的?出來挨打!】
【關注了關注了!】
【禮物走一波!】
屏幕上,瞬間飄過幾個廉價的“小心心”和“小星星”,甚至還有一個亮閃閃的“啤酒”圖标!
謝硯秋看着屏幕上突然飙升的觀看人數(從個位數瞬間跳到了三位數)和那不斷飄過的彈幕與禮物提示,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腔!成功了?!雖然過程尴尬到讓人腳趾摳地,但父親那石破天驚的一箭,真的……成了!
她狂喜地看向父親,想要分享這份激動。
然而,窗邊的謝鎮山,在射出那驚天一箭後,卻如同被抽幹了所有精氣神。他依舊保持着開弓的姿勢,寬闊的背脊微微佝偻着,握着弓的手在不易察覺地顫抖。他沒有去看自己的戰果,也沒有去看那喧鬧的手機屏幕。他隻是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頭。
昏黃的光線下,謝硯秋清晰地看到,父親那張飽經風霜、寫滿剛毅的臉上,此刻卻布滿了……屈辱的潮紅!那紅,一直蔓延到脖頸!他的嘴唇緊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下颌線繃得死緊,仿佛在承受着世間最極緻的酷刑!那雙曾經叱咤風雲、睥睨沙場的眼眸深處,此刻翻湧着的,是濃得化不開的羞憤、自嘲,以及一種……被徹底碾碎的、空洞的悲涼。
他猛地将手中的牛角弓狠狠掼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然後,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說一個字,如同躲避瘟疫般,帶着一身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屈辱和低氣壓,踉跄着、步伐沉重地沖回了屬于他的、簾子隔開的狹小空間。
“砰!”簾子被他粗暴地甩上,隔絕了外面的一切,也隔絕了那剛剛燃起的、帶着銅臭味的、微弱的希望之光。
出租屋内,隻剩下手機屏幕上依舊在瘋狂滾動的彈幕和禮物特效,發出幽幽的光芒,映照着謝硯秋臉上那凝固的、不知是狂喜還是悲涼的複雜表情。
角落裡,一直蜷縮在柳氏懷中的謝明哲,那空洞的眼眸,似乎極其輕微地、倒映了一下屏幕上飛速滾過的、代表觀衆數量的數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