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家客廳的超大液晶電視上,正定格着謝鎮山在《極限向前沖》中徒手攀上瞭望塔頂的驚險一幕。畫面裡,他深藍色的身影懸在灰黑色的水泥高牆上,手臂肌肉贲張,眼神銳利如鷹,充滿了力與美的爆發感。謝明軒激動地揮舞着拳頭:“爸!帥!太帥了!這鏡頭我能看一百遍!”柳氏端着果盤,眉眼含笑,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目光溫柔地落在丈夫堅毅的側臉上。
謝鎮山本人卻有些赧然,端起茶杯掩飾性地呷了一口,花白的鬓角在電視屏幕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分明。他剛想開口說點什麼“僥幸”、“胡鬧”之類的謙辭,電視畫面卻突然被切入一則插播的娛樂快訊。
“……國民級戶外真人秀《極限向前沖》昨日錄制現場再爆名場面!不過這次的主角并非‘萌叔将軍’謝鎮山,而是他的母親——‘毒舌老祖’謝陳氏!”年輕漂亮的主持人語速飛快,背景畫面赫然是幾天前謝硯秋帶祖母去的那家高檔私房菜館。
鏡頭精準捕捉到祖母當時的神态:她端坐在鋪着雪白餐布的桌前,面前是一道擺盤精緻如藝術品的“蟹粉獅子頭”。她拿起銀匙,輕輕撥弄了一下,眉頭微蹙,然後清晰無比、中氣十足地點評道:“火候差了三分!這蟹粉腥氣未除淨,刀工也忒粗疏,肉糜顆粒不均,入口便散了架!香料更是喧賓奪主,壓了豬肉的本味!啧,花架子倒是擺得足,哄哄外行人罷了!”
她的聲音洪亮、吐字清晰,帶着一種曆經歲月沉澱的笃定和不容置疑的權威感,穿透了餐廳悠揚的背景音樂,也穿透了屏幕。旁邊桌那位舉着手機直播的美食博主,臉上震驚、尴尬又夾雜着狂喜的表情被放大特寫。
緊接着是網絡平台上的病毒式傳播剪輯:祖母的毒舌金句被配上各種魔性BGM,在“萌叔将軍”攀岩的壯舉之後,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引爆了新一輪全網狂歡!
【哈哈哈哈!老太太威武!句句戳肺管子!】
【這點評太專業了!一聽就是真懂行的老饕!】
【求老太太開個賬号吧!我願天天被毒舌!】
【這氣場!這眼神!比将軍還殺!‘毒舌老祖’實至名歸!】
【‘香料喧賓奪主’!金句啊!以後吃菜就按這個标準!】
【謝家這是什麼神仙基因?武力值MAX的老爹,廚神毒舌的奶奶!】
客廳裡一片寂靜。謝鎮山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表情有些僵硬。柳氏掩口輕笑,肩膀微顫。謝明軒張大了嘴,看看電視,又看看坐在沙發另一頭,正慢條斯理用銀簽子插起一塊蜜瓜送入口中的祖母。
祖母仿佛沒聽見電視裡自己的“名言”,細細咀嚼着瓜肉,咽下後,才擡眼瞥了一下屏幕,淡淡道:“實話罷了。那館子,徒有其表。”
“奶奶!”謝硯秋的聲音帶着難抑的興奮從樓梯上傳來,她幾乎是沖下來的,手裡舉着平闆電腦,屏幕上是爆炸式增長的搜索數據和社交媒體熱度圖,“您火了!比爸昨天還火!‘毒舌老祖’這個名号,現在全網皆知!這是巨大的流量!巨大的機會啊!”
謝明遠也從書房探出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閃爍着學者般的敏銳:“祖母的點評,看似犀利,實則蘊含了極其精深的烹饪原理和食材本味認知。這是活的美食文化寶庫!”
謝明玉則安靜地坐在祖母身邊,拿起畫筆,在速寫本上飛快勾勒着祖母剛才點評時那略帶不屑又無比專注的神态,線條流暢傳神。
謝硯秋快步走到祖母身邊坐下,眼神灼灼:“奶奶,您那一肚子失傳的宮廷秘方、民間絕技,還有您這‘一針見血’的本事,藏着掖着太可惜了!咱出本書吧!把您知道的那些好東西,傳下去!”
“出書?”祖母放下銀簽,眉頭習慣性地微蹙,帶着審視的目光看向謝硯秋,“那些竈頭邊的東西,也配登大雅之堂?讓人笑話。”
“奶奶,時代不同了!”謝硯秋語速加快,條理清晰,“您看,您随便幾句話,就引得全國讨論。為什麼?因為現在的人,追求的就是這份‘真’!您是真懂,真吃過見過!大家愛聽真話,更想學真本事!您那‘火候差三分’、‘香料喧賓奪主’,外行聽着是毒舌,内行聽着就是金科玉律!這是您幾十年的功力!是咱謝家壓箱底的寶貝!寫成書,就是給後人留一盞指路的燈!再說,”她狡黠地一笑,放低了聲音,“您就不想氣氣那些‘徒有其表’的館子?讓天下人知道,什麼才叫‘珍馐’?”
祖母布滿歲月痕迹的手指,無意識地撚了撚衣袖。她渾濁卻依然銳利的目光掃過滿含期待的兒孫,又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深宅大院裡忙碌的竈台,看到了自己年輕時在煙熏火燎中一遍遍嘗試、琢磨的身影。那些被歲月塵封的味覺記憶、那些凝聚着智慧與心血的技法……真的隻能帶進棺材裡嗎?
一絲極其複雜的光在她眼底閃過,有對過往的追憶,有對“下廚之道”被輕視的微愠,更有一種被兒孫們如此珍視、如此懇切請求的觸動。良久,她幾不可察地颔首,從鼻腔裡發出一聲短促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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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前所未有的“謝府美食文化搶救性挖掘工程”就此啟動。核心陣地設在謝家如今那寬敞明亮、中西合璧的大廚房。這裡既有最先進的嵌入式烤箱、多眼竈台,也特意保留了傳統的土竈大鍋,角落裡還堆着謝鎮山從郊區老農家淘換來的老式砂鍋、瓦罐。
祖母端坐在特意搬來的太師椅上,面前放着謝明遠帶來的專業錄音筆和筆記本電腦。她像一位坐鎮中軍帳的老帥,氣度沉凝。柳氏親自充當助手,負責準備祖母點名的各種稀奇古怪的食材和調料——有些是市面上難尋的古早品種,有些甚至需要托人從特定産地空運而來。
“先說這‘佛跳牆’,”祖母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着一種穿透時光的力量,“名頭唬人,實則功夫在‘吊湯’二字。取三年以上老母雞、金華火腿肘子、瑤柱、鮑魚邊角料……”她報出的食材清單聽得謝明遠手指在鍵盤上飛舞,額角微微見汗。
“湯頭須用陶甕,松木文火,煨足十二時辰。火候,”她頓了頓,眼神銳利,“是活物!大了,湯濁;小了,味薄。要像熬鷹,不急不躁,看住甕口那縷氣,細而綿長不斷,方為上乘。”謝明遠飛速記錄,同時在文檔裡用紅色字體标注:“火候控制——關鍵難點!需詳細量化描述?但祖母強調‘感覺’…”
謝硯秋則在一旁,拿着筆記本飛快記錄着更重要的東西——祖母那信手拈來、卻又鞭辟入裡的“毒舌”點評背後的邏輯,以及那些散落在講述中的、充滿煙火氣的智慧金句。
當祖母講到一道宮廷失傳的點心“酥瓊葉”時,謝明遠遇到了難題:“祖母,這‘酥油二兩,細面半斤,饴糖适量,以溫水和之’……‘适量’是多少?‘溫水’具體溫度幾何?現代烘焙講究精确克數和溫度。”
祖母瞥了他一眼,眼神裡帶着點“朽木不可雕”的意味:“手便是秤!面吸水性不同,油溫高低有别,豈能一概而論?和面時看手感,三光——面光、手光、盆光!油溫?撒點面粉進去,如雪落無聲,油溫便正合适!這都要寫進書裡?那做飯的豈不成了提線木偶?”她頓了頓,哼了一聲,“寫:全憑廚者之心,體察食材之性。”
謝明遠被噎得一愣,随即眼中爆發出興奮的光!對!精髓就在于此!不是冰冷的配方,而是活的經驗和感知!他立刻在文檔裡加入大段注釋,強調“手感”、“觀察”、“經驗積累”的重要性,将玄妙的“适量”轉化為可學習、可意會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