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餘對自己的愛寵總是有無限耐心的,被甩了一臉的水漬也不惱,抱着它往裡走去,說:“今天廚房煎了小魚,香香脆脆的,我聞着就想吃了。”
黑貓近來食欲大不如從前,宋餘很是擔心,宋文便讓廚房換着給黑貓換着法子給它弄小食。宋餘卻不知,任誰在外頭吃過一頓,回了家,也是吃不下多少的。可吃不下歸吃不下,瞧着宋餘巴巴的眼神,黑貓便叼了一條小魚慢慢磨牙。
别說,這魚當真煎得恰到好處,外酥裡嫩,咬下去,微微泛黃的魚碎往下掉。一人一貓用過飯,宋餘當真要給黑貓擦洗,用的是他專門着人做的一個紫檀木浴盆。水是溫熱的,要洗時,黑貓卻不肯配合,這不是宋餘頭一回給黑貓洗澡了,回回如此,總要費一番大功夫。最初是黑貓性子桀骜,不愛同宋餘親近,到了現在,卻是難為情了——畢竟宋餘行事仔細認真,給自己的貓搓澡,自是每一寸都得搓得幹幹淨淨的。
他哪兒受得了這個啊!
宋餘在京都養了多年,早些年磨出的粗繭都不見了蹤影,那雙手觸之光滑,骨節分明,摸在黑貓身上愣是讓他又羞恥又躁,毛都炸了,在浴盆裡胡亂撲騰不肯教宋餘再碰他。宋餘手足無措,苦惱地看着小黑貓,他覺得小黑同他越發生疏了,小黑有自己的秘密了!
宋餘說:“小黑,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啦?”
黑貓仍弓着脊背,戒備地爪子抵在浴盆邊,聞言卻是一愣,看向宋餘,宋餘被他濺了一身水,衣裳頭發都濕了,望着自己,顯得很是可憐的樣子。
黑貓心中一軟。
宋餘細數它與自己生疏的證據,他說:“我抱你你也不肯給我抱了,親還跑,我給你備的東西也不喜歡吃了,還在外面玩的都忘了回家,”宋餘垮起臉,惆怅地說,“我再也不是你最親近最喜歡的人了。”
黑貓:“……”
這還有沒有天理了!
什麼不肯給他抱,二人不曾生情愫也就罷了,如今他心中有鬼,再抱就變了味兒了,他還想着到時宋餘若是得知自己身份,指不定要多羞赧,他分明是為他着想!還不肯給他抱——他抵抗,宋餘就不抱了嗎?哪夜不是抱着他睡的?
至于吃東西,他這些時日和宋餘待在一起的時間長,外頭一頓,家裡一頓,他便是再能吃也不是這麼個吃法。
還玩得忘了回家——姜焉磨牙,他天天兩頭跑容易嗎!好似自己在外頭有人似的!
姜焉覺得自己都要冤死了!
這傻子,他就該此時變回人身,吓死他!
黑貓心裡憤憤不平地想着,卻湊過去拿腦袋抵了抵宋餘,還攀在他身上,伸出刺刺的舌頭舔了舔宋餘的臉頰。宋餘忍不住笑了,偏頭要躲,道:“哈哈小黑,不要舔我。”
黑貓哪裡能由他,非要湊過去,濕漉漉的皮毛挨着宋餘,腦袋也往他臉上糊。
待宋餘拿幹長巾裹住黑貓,自己也濕了,他搓了搓黑貓,叮囑他,“我要去洗一洗,你乖乖的啊。”
宋餘去淨室沐浴,黑貓慢吞吞地舔着毛,腦子裡卻浮現太子所說要替他保媒,有些心猿意馬,要是東宮願意為他保媒,二人成就好事也不是不可能——
夜裡,燭火亮着,宋餘盤腿坐在床上,一隻手給黑貓搓毛,一隻手擦着自己的濕發。他皮膚白,熱水蒸得膚色透紅,白色亵衣衣襟敞着,露出修長脖頸,鎖骨細瘦,身上泛着清淡的香,黑貓趴在他腿上墊着的毯子上,隻覺此刻的宋餘比之深受他們家人喜愛的荊芥都可口招人,讓他恨不得叼在嘴裡磨一磨,尾巴輕晃,爪子也一張一攏起來。
突然,黑貓聽宋餘說:“也不知道齊安侯去宮中怎麼樣了,陛下怎麼突然召他入宮,該不會是因為他幫我打架了吧。”
宋餘有點兒擔憂,又有些緊張。
黑貓擡起頭瞧着宋餘,見他眼中的擔憂神色不似作僞,尾巴不自覺搖得快了,心道,他能出什麼事,多餘擔心。
宋餘摸了摸貓腦袋,“小黑你記得齊安侯嗎?”
他不知想到什麼,抿了抿嘴唇,咕哝道:“都說外族人奔放,果不其然,今天齊安侯還問我喜不喜歡他,怎能如此不含蓄?”
“讓人知道了,多難為情啊。”
黑貓快興奮壞了,這就是中原人的含羞帶怯?故事裡春心萌動的中原姑娘都如此,那想來男人也差不多。宋餘這模樣,擺明了就是喜歡他的。
含蓄什麼!
愛慕是人之天性,是神賜予人的本能,與喜愛的雌性築巢更是本性——隻要喜歡,不拘雌雄!
黑貓快活得幾乎想要口吐人言,他想問宋餘,是不是很喜歡他,是那種娶妻生子,共度一生的喜歡。下一瞬,他就察覺柔軟的嘴唇映在自己濕潤的鼻尖上,宋餘說:“你放心,小黑,我最喜歡的是你。”
“誰都比不上!”
姜焉:“……”
由樂轉悲,悲中又生喜似乎隻是一瞬,這一刻齊安侯姜焉心裡生出一絲茫然,他堂堂齊安侯,草原英傑,少年英雄,莫不是……不如一隻貓?
41
說來很難為情,興許是睡前同自己的小黑貓聊起了齊安侯,宋餘夜裡竟夢見了他。倒也不全是他,夢裡是北境的飄雪,千裡遼闊,朔風凜冽如刀刮得宋餘渾身戰栗,臉也似要皴裂,他将缰繩攥得死死的,一頭紮入這莽莽雪原裡。
京都是沒有這樣的大雪的。宋餘在京都已經住了許多年,前塵忘得七零八落,可常做那些可怖的夢,這樣的大雪竟也熟悉了起來。夢中的宋餘在馬上颠簸,耳邊傳來呼嘯的風聲,好像和以往的夢沒什麼區别,卻又全然不同。
他身後馬背上坐了一個人。
對方胸膛緊緊挨着他,隔着冷硬的甲胄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腔裡有力的心跳聲,分外的讓人心安。宋餘覺得這場景熟悉又陌生,一時間竟不知是夢還是真實,直到對方在耳邊說,宋餘,别怕。
是姜焉。
刹那間周遭景色一下子變了,縱目望去,是落日西沉,夕陽的餘晖籠罩着偌大平坦的校場,姜焉與他相對,拿那淺碧雙瞳望着他,問道,你尋到了嗎?
尋到那個你想與生同衾,死同穴的人了嗎?
宋餘,你喜歡我嗎?
夢中的姜焉很孟浪,輪廓深刻的面容壓迫性強,眼神灼熱又逼人地盯着他,看得宋餘心跳如擂鼓,不知說些什麼好,姜焉聲音低低的,又問他,不喜歡我嗎?
宋餘看着姜焉,臉一下子就紅了。
當宋餘從這個奇怪的夢中醒來時還愣愣的,仿佛依舊是心髒跳得太快以至于喘不過去,他遊離的目光落在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酣的黑貓身上時,才反應過來,是小狸奴太黏人,沉甸甸的肉圓身子壓在他身上睡了一宿——難怪喘不過氣。宋餘伸手捏了捏黑貓粉嫩嫩的爪墊,又揉它柔軟的肚子,黑貓被他這動靜鬧醒,呼噜呼噜的睜開眼睛望向宋餘。
金綠異瞳,莫名的就讓宋餘想到姜焉,手指也似燒了起來,他嗷了聲将被子揭起來蒙住腦袋又躺回床上——好怪,好難為情,他怎麼會夢見齊安侯?還是這樣的夢?
宋餘這一扯,睡懵了的黑貓沒反應過來,沿着被子滾向一旁摔了個四腳朝天。
黑貓:“咪嗚?”
宋餘做了這個夢,心虛的很,以至于再看見姜焉,臉突然就紅了。
彼時阮承青正奮筆疾書抄書呢。昨夜他爹心血來潮揪了他去考較功課,這一考,阮承青是屁股遭殃手也遭殃,要不是他哥下值回來,阮承青今日能不能來國子監還是兩說。
宋餘也在幫他抄,誰知一擡眼,就瞧見遠處梅林裡的幾人,當中最是高挑的那人不是姜焉是誰?他身邊站着的幾人有顧宣等一幹好武同窗,這些日子相處下來,他們對姜焉心服口服,加之年紀也相仿,竟撇開了那點胡漢之見。
阮承青一邊抄一邊念他爹心狠手辣,沒有半點父子之情,突然身邊沒了應和聲,疑惑地叫了聲五郎,擡起頭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齊安侯。”
宋餘慌忙收回視線,“啊,是齊安侯。”
阮承青突然曲肘碰了碰宋餘,道:“五郎,你瞧齊安侯像不像飛苑裡養的孔雀?”
飛苑是皇家豢養獅虎等飛禽走獸的苑子,有時皇帝會在飛苑設宴,阮承青和宋餘都去過。宋餘聽他這麼一說,愣了下,“什麼?”
阮承青拿筆頭指了下姜焉,道:“你看啊。”
宋餘這才發現今日姜焉打扮得着實鮮亮,他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绯色暗金翻領圓領袍,腰上挂着白玉鑲金蹀躞帶,耳上也挂了紅寶石墜子,足蹬雲靴,襯得那張獨屬于異族人的高鼻深目面容,别有一番張揚的昳麗。
阮承青說:“京都士族一貫崇尚溫雅隽美,要的就是一個雅緻如畫,哪有如齊安侯如此招搖的?活脫脫的苑裡開屏的孔雀。”
宋餘瞧着姜焉,莫名覺得阮承青說得有幾分道理,撲哧一下笑了起來。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廂姜焉竟扭頭看了過來,二人目光對了個正着,宋餘吓了一跳,閉上嘴,阮承青嘀嘀咕咕說:“别說,齊安侯長得确實挺俊的,難怪咱們京都裡的姑娘私底下都誇贊姜焉的容貌,說能和我哥比上一比了。要不是齊安侯是胡人,又要戍邊,京都裡想嫁給他的姑娘一定不少。”
阮承郁兇名在外,姿容之豔同樣冠絕京都。
宋餘聽得一怔,問道:“有很多人……想嫁給齊安侯嗎?”
阮承青說:“他未封侯之前不好說,他如今年紀輕輕就封了侯,足見聖寵,京都裡的那些世家豈能不心動?那些世家就算在意他胡族身份,不将嫡女嫁他,庶女聯姻,也未嘗不可,聽說打聽的人不少呢。”
宋餘不知怎麼,心裡竟然有些失落,他喃喃道:“……是嗎?”
阮承青理所當然道:“是啊,就是不知道齊安侯想不想在京裡娶個媳婦兒回去了,”他笑嘻嘻地壓低聲音道,“我還聽說皇上此番留齊安侯在京,就是想給他指婚呢。”
“诶,五郎,你好端端的問這個幹什麼?該不會是突然開竅,想成親了吧。”
突然,一記聲音傳了過來,道:“什麼成親?”卻是姜焉不知何時告别了顧宣等人,邁着石階跨入了八角亭,腰上環佩叮當響。
宋餘刷的站了起來,結結巴巴道:“齊……齊安侯。”
阮承青笑說:“見過齊安侯,我們在說五郎開竅了,想唔——”話沒說完,嘴就叫跟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的宋餘堵住了嘴巴,“什麼想!我什麼都不想!”
姜焉看向宋餘,眉梢一挑:“嗯?”
“五郎開竅了?是誰讓我們五郎開竅了?哪家姑娘?”
宋餘臉都紅透了,急聲道:“沒有的事!阮二胡說八道呢。”
阮承青掰下他的手,不滿道:“那你急什麼?”他打量着手足無措的宋餘,睜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道,“我的天爺,五郎,你該不會是真有喜歡的人了吧?”
宋餘隻覺姜焉目光觸及他身上的皮膚都快燒焦了,他根本不敢看姜焉,梗着脖子,瞪阮承青,“瞎說什麼,我們說……我們說的是齊安侯你……嗯就是齊安侯,”他目光遊移,飄向姜焉,卻猝不及防地撞上他專注的視線,頓時又錯開,幹巴巴地盯着石凳上抄寫的字迹。
姜焉看着宋餘脖子都紅透了,齒尖有點發癢,想捏一捏,也想叼着磨一磨,他心不在焉地說:“說我什麼?”
宋餘不好意思說了,“就是……就是——”
阮承青嘴快地道:“就是齊安侯你成親的事啊。”
姜焉下意識道:“你們怎知我想成親?”
二人刷的看向姜焉,姜焉頓住,慢吞吞道,“誰說的我要成親了?”
宋餘小聲說:“你不是說你想成親?”
阮承青道:“你自己說的你想成親啊。”
姜焉笑了,說:“誰不想和喜歡的人成親?”
宋餘和阮承青都睜大了雙眼,姜焉瞧瞧二人,主要是看宋餘,理直氣壯又意有所指道:“年少慕艾,我正當年紀,有喜歡的人,想成親,不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