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珵搖頭:“我隻知早年洪遼丁稅是大煜三四倍之數,但我記得你四年前提了新律法,大煜現下已經沒有丁稅之說了。”
孟冬辭這才張開眼:“殿下足不出戶,卻能天下事盡知,這也是你别院裡的耳報神堪用?”
“說了你大約又要心煩,”元珵很是心虛地擡眼,複又垂首盯着自己外袍上的玉扣,“我不是天下事盡知,隻是有關你的傳言,我總格外留心些。”
孟冬辭如他所料地沒應這一句。
元珵自個兒接道:“大煜左相先定律法,後于朝堂上舌戰群臣,更因此屢遭刺殺,卻力主丁稅裁撤,此事非但大煜百姓人人稱道,就連臨邺的街頭巷尾也一度引為美談,那陣子别院的下人将你傳成了寶相莊嚴的現世活佛,若不是我曾得你相救,怕也是要信的。”
元珵這話說得心虛,偏又摻着一二分的理直氣壯,孟冬辭沒撐住笑了一聲:“若他們見過我在朝堂上算計人的模樣,大約不會如此說。”
元珵很知道見好就收,問:“所以借徐月娘一事引戶部的人來,你是想我也借此裁減丁稅?”
“你現下隻能吓唬吓唬街巷裡跑腿的胥吏,”孟冬辭将尚有餘溫的手爐攏進掌心,笑道,“莫說如今不知來人是誰,即便來的是戶部尚書,人家憑什麼服你一個隻知玩樂的閑散皇子。”
元珵從肩頭解下鬥篷蓋在孟冬辭膝頭,癟癟嘴,沒敢反駁。
“無論是如今的洪遼還是前幾年的大煜,丁稅年收都不多,與鹽鐵茶相比實在微乎其微,若是為了那點兒稅銀,不如直接漲鹽價鹽稅來得快,可既然又費人力又費工夫,為何仍要收呢?”孟冬辭目光在仍帶着元珵身上熏香的鬥篷上落了一瞬,自問自答:“是為了人口。”
元珵追問:“大煜不缺人口嗎?”
孟冬辭沒答這一問,而是說:“曆朝曆代,人丁便是立國之本,洪遼自立國以來便将開疆拓土作為第一要務,打仗需要人,上頭律法一定,下頭就難免借題發揮,恕我直言,洪遼貪腐之風已是沉疴積弊,于下頭辦事的人來說,人丁多少不過虛談,他們能借此魚肉百姓作威作福才是第一要緊的。”
元珵先是點頭,而後又問:“既如此,你為何還要他們來别院?”
“你想掌權,首先要握住的是人心,其次便是銀錢和兵馬,若戶部來人是個明事理的,他便是你除鄭弘緻外的另一條路,若相反,這人便是你日後要剜去的腐肉。”孟冬辭道:“叫柳姨幫着設個結實不透人影的屏風,此事我需得旁聽。”
“自然。”元珵點頭,又問:“可今日時辰還早,為何要他們明日午膳後才來?”
孟冬辭反問:“咱們大張旗鼓地壞了規矩引人來别院相見,可不得給你父皇那些眼睛留點兒通風報信的工夫嗎?”
元珵拍手笑道:“雖說心裡清楚你既答應了要助我便不會食言,但真到了這樣的時候,還是覺得自己尚在夢中。”
孟冬辭指尖輕叩手爐上的銅環,長睫垂下,遮住眼尾一閃而過的淡漠:“各取所需,也望日後你莫要食言。”
今日出門原本就是想伺機聯系大煜在臨邺的暗線,偏巧叫她遇見徐月娘一事,現成引人注目的機會,既‘幫’了元珵,也成了她的事。
那周池從衣着到言談處處透着古怪,加之他所說的,欠銀十九兩六錢三分,一個賭徒既能走到賣兒鬻女這一步,好容易得着要銀子的契機,會絲毫不貪地報出一個如此準确的數目嗎?
十九兩六錢三分……
十九峰頭狼煙起,六千鐵甲西關橫。
三更鼓角吹沙落,埋沒敖朔二十城。
這還是融霜頭一年跟着長公主姜瑾在西境領兵時,她以六千步兵吹沙造勢,大敗敖朔後在西境邊城孩童中傳唱的幾句詩,長公主惜才,特地将這幾句打油詩寫進了送往泓都的軍報裡給她請功,後融霜挂印回京後,孟冬辭與姜瑜還曾拿這詩調侃,說她初生牛犢,不知天高地厚。
這詩雖在西境邊城傳唱,但并未在京中流傳,所以這周池若看過那替嫁妬婦的話本子,定然以為她是融霜,才會以此作為暗語。如此,他應是來自大煜西境邊鋪的暗線,大約是姜瑾舉薦的人。
“一旦進了他國,便從此改頭換面,不論生死,大煜之内,都再沒你們的姓名。”
這是大煜暗線重整時,她在垂拱殿說與那些暗探的話,她叫周池将畫像送到西角門,并承諾給他銀二十兩,若他真來自大煜,會聽出自己的暗示,将能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送來,而确認的關鍵,可能在他說的畫像中。
餘下的事也就罷了,若這周池堪用,最為要緊的,便是要告知姜瑜大煜京中有洪遼的暗線,且此人很可能身居高位。
回到别院,才下馬車,便見柳荷急慌慌地迎上來,險些叫門檻絆個跟頭。
元珵連忙伸手扶住,問:“出什麼事了?”
柳荷喘了口氣,壓低聲音:“殿下與皇子妃出門約摸半個時辰,後頭鹿栖苑的鄭姑娘差人來報,說女侍去收食盒時,一推門,有個姑娘在吊死在了房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