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辭原在隔牆後聽着,因元轲話音落後遲遲不聞聲響,便曉得是元珵因這‘梨’字犯了倔。
今日之宴她是想試洪遼這兩位皇子的深淺,自然不能阻在這一步,便從隔牆後轉出來,先将元轲手裡磕碎的梨接進端着的黑檀托盤,又招手示意女侍奉上熱水給他淨手。
“大殿下勿怪,”孟冬辭擱下托盤,轉而接過元珵手裡的酒盞,自桌上拎起個酒壺塞進他手裡,笑道,“殿下既是給自家兄長賠罪,這盞酒,合該跪着奉上才是。”
元珵目光先是跟着那磕碎的梨落在案上,複轉頭與孟冬辭對視,似笑非笑:“皇子妃說得極是,是我疏忽了。”
說着便一手執酒壺,一手掀袍欲跪。
元轲連手上的水都尚未擦幹,見狀立刻伸手阻了元珵的動作。
言語間的為難也就罷了,但他的禁足是元珵入宮在輿聖殿外跪了半個時辰才央得皇帝解的,今日堂下坐着都是聽過儲君謠言的官員,若是今日元珵當着這些人的面膝蓋着了地,他這大哥的名聲,也就不必要了。
如今隻有吃了這個悶虧。元轲接過元珵手中的酒壺擱在案上,将他拉到身側坐下,搭着他的肩,笑道:“大哥與你玩笑的,小時候那麼好脾氣,如今大了,越發不經逗了,可是父皇偏心,生怕宮裡地方小,單将你分出宮來住,倒叫咱們兄弟愈發生分了。”
元珵跟着笑道:“大哥這是說哪裡的話。”
“先前隻聽宮裡的婢子們說嘴,說七弟這千辛萬苦迎回來的皇子妃絕世傾城,今日見了,才知道什麼叫豔絕人寰,”元轲偏頭睨了立在一旁的孟冬辭一眼,拍拍元珵的肩膀,略揚高了聲音,“七弟實在豔福不淺。”
這話說得輕佻孟浪,元珵面上雖未動聲色,但隐在寬袖裡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
元轲卻又道:“但有一事為兄要說句你的不是,大哥知道你與弟妹感情深厚,但這男子們宴飲,弟妹一個婦人未經通傳貿貿然闖進前堂抛頭露面,也是不該。”
元轲話音落畢,下頭果然傳來些質疑的聲音。
元珵便朝孟冬辭揮手:“大哥說的不無道理,女眷們都在後間小廳,來者是客,皇子妃将她們晾着,也是太失禮了些。”
這是為着方才的悶虧故意挑她的不是,這人也是沉不住氣,孟冬辭心裡覺得好笑,朝元轲見了一禮,便退回了隔牆之後。
元珵的請帖遞進了右相瞿衆府邸,但瞿衆推說身上不爽利,隻叫才及笄的小女兒出席,那小姑娘生得俊俏出色,因是與四皇子元棣一道來的,故而小小年紀便趾高氣昂地坐在主位,今兒來的女眷本就不多,都是席上各官員的妻女,哪裡有人敢駁了右相的面子,便個個都圍着她轉。
孟冬辭懶得答對個少不更事的小丫頭,又惦記着元珵這頭莫要出了差錯,便已請了柳荷柳蓮過去照料。
近兩日忙着籌備這宴飲,孟冬辭也沒怎麼見着元珵,經方才這一鬧,孟冬辭終于想通了,為何先前她每每提到有關他父兄之事,元珵要麼眼神回避,要麼支吾拖沓。
先前元珵與她提起六年前元戎派人屠盡别院中下人一事,他便已将此事的過錯攬在了自己身上,這些年他閉院不出瞧着是為元戎軟禁,實際上卻是覺得隻要自己不違逆君父的意思,裝作纨绔混賬的模樣,便能保住身邊人的周全。
他自小失恃,心中難免對僅剩的親人抱有幻想,才剛元轲提到兒時舊事,他面色便有緩和,加之先前他對四皇子元棣的态度也并不如他說的那般冷淡。孟冬辭因而猜測,元珵雖與父兄不甚親厚,但畢竟血緣親情牽系,他本性尚算良善,又不在宮裡長大,不曉得皇權之下父子反目、兄弟阋牆的根本。
這人若是生在大煜的清平盛世之中,或能受人愛戴功成名就,可擱在洪遼這橫賦暴斂、苛政如虎的亂局中,便有些宋襄之仁。
前堂絲竹聲起,隐隐能聽見元珵與元轲元棣說笑的聲音,孟冬辭忽然想起因今日客多禮多,又有兩位皇子到場,為免人多手雜出什麼變故,便額外設了匿名禮單。如此,那些因着‘儲君’謠言想向元珵示好的官員不必束手束腳,但若真出了什麼變故,可經那禮單往後查,也算留有證據。
方才開宴前,柳荷将禮單送來給她過目,最末一頁不起眼的位置,似是記了兩壇犀角酒。
孟冬辭轉進後頭女眷在的小廳,見官婦們仍舊圍着那瞿家小女打轉兒,便招手将柳荷叫了出來。
“柳姨,我見禮單上有人進獻了兩壇犀角酒,那是難得的好東西,稍後你取一壇分壺而裝,着人送進前廳,”孟冬辭壓低聲音,囑咐道,“切記,要在宴飲快結束時再送進去。”
柳荷聞言一怔,卻仍點頭應下着人去辦。
後院,孟冬辭将餘下那壇犀角酒斟了一滿盞,定定地看了一瞬,仰頭喝盡了。
她沒有耐心等元珵摒棄這些空泛的良善,如今便叫他重曆一回生死危局,以外力将他推進這場算計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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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中,宴飲已至尾聲,堂上的人雖是各懷心思,倒也夠得上賓主盡歡。
元轲坐在主位正中,元棣與元珵陪在左右,談笑風生,十足的兄友弟恭。
見衆人面上皆有醉意,元珵便朝門口招手,女侍小厮們魚貫而入,布上了最後兩道菜。
元棣垂眼見擺上來的竟是蜜煎和酥酪,便朝元轲笑道:“大哥快瞧,七弟雖成了婚,竟還跟個孩子似的,要備着這些甜膩的吃食。”
元珵立刻擺手:“四哥這可冤枉我了,是我那娘子聽聞右相家的小丫頭今日跟你一塊兒來了,才特地叫小厮出去買的,後又說蜜糖解酒,便給咱們也留了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