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卻是一隻吸血鬼。
不同于她的同類,她不會死亡,成年之後也不會再老去。
她的死亡是重生。
于某日,她醒來,發覺自己再次變成嬰兒或其他,她便明白:昨天是舊時代的最後一天,她的同齡人将成為她的母親、姐姐、或者朋友仇人。
恍如神明在塑造生命時偷了一個懶,于是她存在了。
神,多麼随性自私的存在。
她賜予她永恒生命,卻又懲罰她在瞬息變化中活成一座流動而古老的墓碑。
那個夏天如同她從前經曆過的任何一個夏天,嘲哳的蟬鳴,烈日高懸;
複制粘貼一樣的日子,變化的隻有從三十秒延長到了五十秒的紅燈,以及這一次她是在嬰兒時期,便被沈昱初找到。
沈昱初不同于她,她不是吸血鬼,也不會衰老。
她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某天,眼眸亮亮的告訴林卻:“姐姐,現在我不會再和你走丢了。”
但其實,她們還是“走丢”了很多次,停駐的時間不是永恒的鎖鍊。
這次是她第一次找到嬰兒時期的林卻。
很長一段時間裡,沈昱初都為此洋洋得意。
“姐姐,這次你的媽媽是我哦~”
林卻回敬了一個白眼,撈起闆凳,關門出去了。
槐樹下,微風驟起,裙擺輕拂過小腿皮膚帶起的癢,才叫林卻回過神。
飄散的思緒回歸,一個鼓鼓囊囊的影子越來越近,她眨了眨眼睛,那影子還是模糊,最後停在了距離樹蔭僅有一指的地方。
林卻擡頭,一個身高同她齊平的小姑娘。
大了一圈的姜黃色的帽子,紅色短袖上印着黃色大寫的字母LA,衣擺下是一條牛仔質地的明黃色五分短褲,肩上又背了一個紅色的書包。兩隻手上各提一個比她人還要寬的黃色袋子,一雙眼睛,水洗過的葡萄一樣,怯生生又好奇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這身色彩搭配實在奪目,林卻望着小姑娘的眼睛,大腦空白了一瞬。
“你好啊,我是鹿晔。”
林卻視線向上,撞上鹿晔眼眸的瞬間,呼吸不自覺放緩。
——母親。
過去數不清的歲月裡,她有過很多“母親”。
勤懇樸實依靠土地生活的農婦母親,高門大戶言行端莊的大夫人母親,英姿飒爽不讓須眉的将軍母親,行走在叢林中虎嘯震天的猛虎也曾養育過嬰兒時期的她。
然而,在開始賜予她生命的母親,再也不會是她的母親了。
母親在海洋中永遠沉睡,她和林小寶,她的妹妹活下來了。
後來小寶也睡在了安樂鄉。
林卻不相信神,更不相信轉世,但當她注視着鹿晔的眼睛,望着她眼眸中小小的那個自己,母親——這個遙遠的詞語,重現在了她的腦海中。
仿佛春光曬透了厚重的冰塊,解凍的春水推動着冰塊流動向前。
叮鈴當啷,碎冰相碰,冰塊融進了流水。
春天在某個盛夏降臨。
這一次的母親開朗熱情,眼眉總是舒展;這一次小寶擁有健康的身體,很聰明,成績很好;性格也好,身邊總是叽叽喳喳圍着一群可愛的孩子。
隻是沒有那麼喜歡她了。
怪失落的,不過沒關系。
“一家團聚”的幻夢破滅在她十歲的夏天。
鹿聆擁有了人生中的第一副眼鏡,暗紫色的。
“……不論假設是否成立,結果都能說明,我是很特别的存在,不是嗎?”
林卻望着鹿聆,沒有鏡子,她看不見自己的眼睛,但她能夠感受到,心底的酸澀已經蔓延到了她的眼底。
她垂眸,沒人注意到,沉浸在興奮中的鹿聆更沒有注意到,林卻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世界上很多人都和你一樣。”
——你是小寶。
“那她們,不,那我們,我們都很特别。”
鹿聆戴上了眼睛,鏡片在陽光下折射出淺綠色的光圈,完全遮擋住了她的瞳仁,林卻盯着她,固執地看着她的眼睛。
最後,她移開了眼睛。
“是的,”
“你們都很獨特。”
“你很獨特。”
鹿聆隻是鹿聆。
神又一次同她開了一個無盡落寞的玩笑。
然而,開始轉動的時間不會戛然而止。
在鹿聆搬離藍口巷子後,面對重新歸于平靜的日子裡,在某個需要做決定的時刻,她總會忍不住套用“如果是那孩子,她會怎麼做”的公式。
“那孩子”似乎太過傲慢。
她的萬能公式最終定型為:“如果是鹿聆,她會怎麼做”。
她開始想,十年後,二十年後,小鹿聆長大,成為大鹿聆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白發蒼蒼的時候呢?
她那時還沒有意識到。
她找回了期待。
對第二天的期待。
隻是小鹿聆長大後并沒有成為開心快樂的大人。
月光探進出租屋,看不清全貌的車輛高鳴着喇叭呼嘯而過,鹿聆蹙了蹙眉,被子發出了細微的窸窣聲。
林卻聽着電話,靠在門框上,聞聲身體微微前傾。
鹿聆往被子裡縮了縮,沒有醒。
林卻不覺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