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轎辇送回,這份榮寵可是獨一份,沈首輔拿緊了大氅下的暖爐,他喉嚨嘶啞,談吐間聲音再不似以往那般淳厚:“這些日子我閑看了本書,書裡的内容是一陰一陽為之道。”
裴錦雲靜等着他說,面上的笑不于遺漏,清風徐徐,太監将兩側擋簾解下擋風,沈首輔眼眶凹陷了下去,那雙墨黑的眼卻如狼犬盯住獵物般淩厲。
“陰者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陽者立身行道,揚名于世。裴小姐出生世家,食玉馐享金銀,更應以身作則,為天下女子做出表率。”沈首輔說道:“裴小姐以為呢。”
面對沈首輔的言下意,裴錦雲隻是掩面無聲笑了,眼睛未有一絲躲閃反是瞧向沈首輔,開口說道:“我以為,所謂陰陽不過是相互制衡,并無具體定義,我覺得...還是能者居之的好。”
沈首輔合上眼,眼珠在他的皮囊下凸起,轉瞬又見他眼皮擡起,瞳裡泛含着冷意:“裴小姐不愧為太後教導所出,古往今來後妃相争,争的便是那帝王之母的位置,以尊乃一人下萬人上,以孝便為萬人上,這已是女子能抵達的最尊貴的位置,但裴小姐侍奉太後身邊數年,可有看清那下面有多少無辜人的鮮血,可看清太後殚精竭慮寝食難安的日子,這尚如此,那裴小姐的能者居之,隻怕是心比天高。”
文宣帝由太後扶持上位,至今并無實權,朝堂依舊是太後把控,陛下無權,裴錦雲一個女子反而被賜權,市井中早已流言霏霏,傳的是裴太後效仿武後自立為帝,扶持上官婉兒,罵的是裴太後無德,野心勃勃,恐陸氏江山易改。
沈首輔将這一切看在眼中,先帝對他是利用是提攜,他對先帝是報伯樂恩,是盡忠,但這一切的前提是伯樂在世,伯樂已逝,忠恩兩消,他為他的恩義和忠義付出了代價,也為恩義于忠義與裴氏抗衡到底,于公是為陸國謀得生機,于私是為家族榮華昌盛。
他想聯合文宣帝奪回大權,但文宣帝無能,對之親痛下殺手,奈何他得到消息已事成定局,他痛是心扉,短短一月暴瘦如柴,宮中禦醫診出他患有噎膈,壽數已定,但此情形他如何能放手,世子歸京,未來路途不定,陛下愚蠢,必為裴氏刀下魂,他一走,府中後輩又當如何,先帝江山又該如何。
“首輔說錯了,入宮後妃争的不僅是自己榮辱,更是為家族榮辱而争,若非如此,有幾人心甘情願入宮侍君,無論她們初心為何,在我心中看來都為大義,隻是通往的路必定會手染鮮血,屍骨遍地,不管誰成為最終赢家都是無錯,隻是棋高一籌看鹿死誰手罷了。”裴錦雲定神說道。
“高位自是能者居之,我若有向天之能,首輔則擔憂過慮,我若是蝼蟻之輩,那也是我心懷淩雲,首輔當誇我雄心壯志才對。”裴錦雲補了句:“何況事在人為,人定勝天。”
沈首輔坐在辇中,他眼神渙散了一陣,他思至自己的女兒,那是他唯一的女兒。
“小弟胡說,爹爹最喜歡吃的是馬蹄糕!爹爹我說的對吧!”
“馬蹄糕雖好,但也不能多吃,這多膩得慌呀,而且晚上不能吃東西的,對身體不好,爹爹要是再被我發現偷吃,我就生氣了。”
“爹爹......女兒不願入宮......”
時至今日,他還能回憶起女兒撒嬌、佯怒的畫面,人到老年,回憶往昔 才會發現财勢都是外物,女兒兒子他一個都沒留住,妻子逝去的早,府裡隻留了他和孫兒相依為命。
沈首輔眼皮漸漸沉重,熟悉的胃部做嘔感席卷重來,他覺得心有餘卻力不足,他一隻手按着胃,撐着身子,過去的事已過去,逝人已逝,他得向前看。
江山他要保,後輩他要送至高位,裴氏....他會除,就當下九泉給先帝的見面禮,再去見自己的一雙兒女和妻子,向她們賠罪。
“裴小姐看的真切,可惜這世上哪有容易事,人隻要心有所想所圖,那必付出代價,”沈首輔強硬的牽出一抹笑道:“時日還長,我定能看見裴小姐的淩雲志,隻恐,裴小姐話說的輕巧。”
是笑,但更像是苦中做笑,裴錦雲知都不易,隻是立場不同,不相為謀,憑她今日說的這番話,顯然已與沈首輔告知開戰的訊息,她得權這隻是第一步,第二步便是要為官,正兒八經的能以女子身承官位站在天下人面前。
就如沈首輔所說陰陽失衡,她做了第一個先例,那就會引其他女子相效仿,男子就會失去一言獨行、在家撐大的地位,也會失去一心管理後宅,相夫教子的好夫人。
不過而今女子自幼所習的是三從四德,能與她一起站出來的怕少之又少。
而無論何時,姑母都會站她身後,提供一切支持。
她深信,任何事都要勇于嘗試,就像她八歲那年在府中吃素草,挨餓受困的日子,若不是敢于一博,她早死在柳氏手中。
裴錦雲道:“不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