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ronomical
瑪麗安
湯姆
我不了解别人的情況,我隻清楚我的放縱是對失權的反叛。
01.
湯姆始終不知道,瑪麗安是如何在研究量子力學、發表論文、熨燙襯衫、準備晚餐的空餘編輯肉麻短信和出軌的。但他不想知道了,就像他不想知道瑪麗安有沒有在和他的婚禮上與别人眉目傳情——他隻想他們的關系回到以前。
他腦海中浮現出瑪麗安——他的小鹿眼阿比西尼亞,他的安納塔漢島女王,他的科尼島,他的西貢——憐愛又奚落的表情。
她是怎麼說的?
“我始終愛你,湯姆,即使你懦弱、敏感、需要借助藥物維持工作和生活、每天從無産階級手裡榨幹存款,我也愛你,因為你是湯姆。我覺得羞愧,不是因為我愛你,而是在我看清你美好的、英俊的一塌糊塗的皮囊下的虧損人格後,我依舊愛你,這令我羞愧——所以,停止你的指責,我已經夠難捱了。我為你戴上戒指,與别人相處時也不曾摘下,難道這還不夠嗎?”
然後她給他一些親昵的、安慰性質的吻,阻止他繼續念諸如“讓我們分享此生,讓我們分享愛”的電子郵件。
“你可以自己去珍妮特家的,對吧?”瑪麗安說着,打開淋浴噴頭,“别像個孩子一樣小氣。”
他選擇摔門離開。
通常——在沒發現那些短信和電郵之前——情況下,他們的一天不會以這種黑色幽默的、荒誕的方式拉開序幕。經過整晚或激烈或溫柔的夫妻交流後,他們習慣性的在鬧鈴三次響起後再溫存幾分鐘。來不及沖咖啡、煮燕麥粥,早餐吃得很簡單,兩片抹了花生醬的吐司,還有紙盒裡的冷藏牛奶。偶爾是隔夜的酥皮餡餅蘋果派或生日蛋糕,湯姆不會吃它們,他知道瑪麗安更愛甜食。
“晚餐想吃什麼?土豆餅?”将一叉子點綴糖球的粗粒蛋糕送進口中,瑪麗安會這樣問他,“我今天要去買點都柏林肉醬。”
“在你事無巨細的安排衛生部部長的行程、記錄他的發言之後?”湯姆調侃道,“我以為你不喜歡那個。”
“今天例外。”瑪麗安接過湯姆手中的領帶,“閉嘴,然後吻我。”
瑪麗安的動作和呼吸使湯姆在整天的工作中都迷醉于夢幻的思念中,他多想把她從無聊且沒用的政治中解救出來,時刻帶在自己身邊,在會議室裡、在辦公桌上、在散亂的文件中。
湯姆用手遮擋嘴角的笑意,瑪麗安,她也享受下等的快樂。有時——比如說昨晚——他們會放電影,瑪麗安說某位出色的男演員和他長得很像。
“現在,我的漂亮男孩,”瑪麗安跨坐在湯姆的大腿上,“你要我為無法靜心觀賞的每一個鏡頭負責。”
“别。”瑪麗安阻止湯姆的動作,“我喜歡你的皮質肩帶。”
它們正在我的身上,湯姆想。他下意識地翹起二郎腿。
湯姆懷疑瑪麗安使自己染上肌膚渴望症,她是他的枕頭和鵝絨被。湯姆需要瑪麗安的觸碰和擁抱,他需要她的手指反複摩挲他的肘關節,他需要她粉色舌尖和甜白牙齒的吻。
因此他帶槍赴約酒會,因此他步入瘋狂。
為什麼?湯姆問自己,他們在市中心有一套三間卧室兩處浴室的莊園式公寓,出行有司機接送,每天醒來能看見泰晤士河。
他躲進珍妮特家的衛生間。牆上挂的毛巾有多次清洗過的異味,鏡子後是廉價的淨味噴霧,浴缸狹窄,并且沒和馬桶做隔擋。湯姆用水擊打臉頰。這就是瑪麗安想要的?真正的愛?不屈服于生意?
湯姆愛瑪麗安,他希望她能回到自己身邊。他的哀求或許會招緻同階層人的嘲笑和戲谑,但他槍殺情敵的行為會為他正名。
“你不是失敗者,”湯姆對着長滿污垢的鏡子自言自語,把槍插進肩帶,“你能做到的。”
“天啊。”湯姆捂住雙眼,新流下的淚水又把他剛擦淨的臉弄髒了,“我真的愛她,我真的愛她。”
湯姆吞下香槟,迫使自己忍受寒暄。
直到比爾說:“我确診了,是晚期。”
“要命!該死!”湯姆狂躁的叫起來,他不會承認裡面摻雜半分解脫。
“可憐的男人,我是說。”湯姆解釋,不知道是為誰。
他把武器丢進垃圾桶,他把武器撿回來。他像隻無頭蒼蠅在這個亂哄哄的屋子裡瞎晃。
烤糊的酥皮餡餅、嗡鳴的煙霧警報、撞見自己扔槍的基妮、安慰劑的魔法、羅馬史……湯姆的汗浸透裡衣,他的手舞足蹈具象化内心的焦慮、慌張和恐懼。
“鑒于我們正在讨論真相,”湯姆打開燈,“比爾,你就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想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比爾。”湯姆強調,“真相。”
“是的,我确實有些要說的,湯姆。”比爾還是那副迷迷糊糊的表情,“我要離開你了,珍妮特。另一個女人。”
“來吧,比爾,告訴她吧。”湯姆催促道,“你還能失去什麼呢?是吧?”
“你到底在說什麼?另一個女人?哪一個女人。”珍妮特不解的問。
終于,比爾仰頭說出那個久久折磨湯姆的名字,“瑪麗安。”
湯姆不依不饒,“為什麼不告訴珍妮特,你已經和我妻子在一起多久了,比爾?或者,瑪莎,或許你願意告訴珍妮特——我想,你偶爾地會借出你破舊而别緻的、充滿女性氣隙的溫馨小屋,給你的老朋友比爾。”
湯姆陷入悲傷。
在擦幹淨指紋之後,湯姆又将武器丢進垃圾桶。
在砸碎酒瓶之後,湯姆哭了。“但我不想實現人格轉型,我不想改變,我隻想我的妻子回來。我不是在與天殺的無常抗争,我是在為了我此生的摯愛而抗争,我的生命。我從不失敗,我一直是赢家。”
激烈的争吵中湯姆給了比爾一拳。他沖進洗手間嘔吐,然後一直縮在角落。
不多一會兒珍妮特返回洗手間,湯姆看她拿出自己剛剛丢棄的手槍。
然後珍妮特沖出門,将槍口對準姗姗來遲的瑪麗安。
02.
她還能怎樣炫耀她的丈夫有多迷人?像在幼兒園裡展示毛絨玩具一樣,給大家展示他的藍眼睛和下颌線?說他氣鼓鼓的樣子就像英格蘭短毛貓?哦,不,湯姆不喜歡被說成是英格蘭,或許介紹為美利堅短毛貓能好一點。
瑪麗安想,這個男人歸她私有真是資本主義的纰漏,畢竟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國家财産的一部分。
但顯然,她不是他的專屬。她的生活由學術、工作和夫妻關系等多個部分組成,這也是她有多個情人的原因。
倫敦是座巨大的城堡,瑪麗安知道自己被困住,但不知道應該如何出逃。她有幾個博士學位,一份在政府的體面工作;她有拿得出手的婚紗照,她是舞會裡旋轉的女王。但在外表的成功下,她的内心迷失于生命各領域中的點點滴滴。就像走在永遠下着薄雨的街頭,瑪麗安清晰的感知到自己被籠罩。
起初她以為這種感覺會在與湯姆結婚後消散,畢竟愛情是權力的宣洩口,當瑪麗安在上位時,她恍惚覺得這段關系可以通過緊扣的十指而牽引掌控。但大家都知道結果了,事實再次證明将個人救贖建立在他者幫助上是種極壞的治療手段。即使上帝給她開的藥方帥氣且多金。
那份恍惚還是送她步入婚姻的殿堂。瑪麗安堅信易于驅使的、脆弱敏感的、多思多憂的、把藍眼睛浸在霧蒙蒙的眼淚中的、在許多方面被賦予女性氣質的湯姆是她理想中的愛人,是她精緻昂貴的玻璃工藝品。
蜜月期裡的湯姆确實是,可惜瑪麗安的好運全被遺落在斐濟、馬爾代夫和巴厘島;在倫敦,湯姆變回男人,變回與絕大多數丈夫相差無幾的男人。
瑪麗安反思,她不得不相信,那些幻夢是激素的産物,所謂的拯救與愛情是荷爾蒙的吸引、是父權的僞裝。
她還愛他,在看清這一切之後,她還愛他,真是丢臉——瑪麗安并不自诩自己為女權主義者,她節食以維持身材,她穿緊身的衣服。但她覺得丢臉,她為愛一個男人而感到丢臉。
她愛他什麼?愛他可尋替代的嘴唇?愛他磨砂似的紅酒聲線?愛他的蜜語柔情?愛他好奇探索的吻?
瑪麗安否認自己愛上湯姆的靈魂。說這話簡直是助纣為虐、為虎作伥,她還沒下作到此等地步。
為了繼續愛他,瑪麗安必須給自己找許多情人。
例如比爾,她在耶魯念書時的教授,她博士論文的導師。他們在瑪莎破舊而别緻的、充滿女性氣隙的溫馨小屋談論曆史和文學。悲慘的男人,他以為那些動作和話語出自真心,他以為那些關注是愛;哀恸的瑪麗安,世界上可供征服的似乎隻有女人,隻有男人身上女人的那一面。等比爾穿好西服、侃侃而談,他還是那個對瑪麗安論文提議頗多的指路人。
例如珍妮特,她未來的上司。瑪麗安妄圖馴服她,這個在野黨的女政客,這個衛生部的新部長。但珍妮特陷入戀情後又成為女人。
生活如此失敗。
瑪麗安希望出現暴烈的仇恨來遮天蔽日。不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可有可無的争吵——真正的仇恨,撕裂摧毀一切的、逼人報複的仇恨。
在孩子之前,那天如約而來。
“珍妮特請我們去明天的酒會。”瑪麗安給湯姆盛了意面。
“珍妮特?明天?”
“她升任衛生部部長,我們去給她慶祝。”瑪麗安拿出兩個酒杯,“哪一瓶紅酒?”
“都可以。”湯姆思索一陣,“你是說珍妮特?比爾的妻子?你在耶魯的教授?”
“你真的對政治毫不關心,是吧?”
“别這樣,寶貝,我不是故意的。”湯姆在珍妮特遞酒杯時拉住她的手,“珍妮特,我記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