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嬰兒穿、小推車、寶寶衣櫃……”佐伊掰着手指數,“如果你想到的是這個的話,是的。”
“多久了?”基裡安從椅子上站起來。
“一個月左右。”佐伊伸手示意基裡安來牽她,“我的例假沒來,所以去買了試紙。”
“我要當爸爸了。”
“你開心嗎?”
“當然。”基裡安摟住佐伊,“我要做什麼?”
“盡可能地多陪在我身邊。”
佐伊用被子蒙住頭,幾近休克後,她翻身下了床。
把裝有模型的紙箱搬進倉庫時,佐伊看見安裝了一半的嬰兒床。佐伊把模型放到木闆旁邊。
基裡安不在書房,佐伊從抽屜裡翻出碘酒。
揉開淤青的過程很疼,佐伊忍不住哭了起來。
“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佐伊。”基裡安擦掉佐伊的眼淚,“不要難過。”
“我沒法講清楚那種感覺。”佐伊瑟縮在陽光照不進的角落,“很糟糕。”
“你需要時間來平複,佐伊。”基裡安理順佐伊毛躁的頭發 ,“醫生囑咐過我了,規律的作息,健康飲食。”
“而我想要一杯巧克力奶昔。”
“你知道我會給你買的,到我這裡來。”基裡安抱起佐伊,“多跟我聊聊天,佐伊。你看,你說出來就會好很多。”
“我好内疚,基裡安。”佐伊的眼淚掉進基裡安的懷裡,“明明幾周前寶寶還在我體内,但現在他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你在發抖,佐伊。”基裡安把佐伊抱到床上,“我給你拿點吃的和水好嗎?還有锂鹽。”
“我不需要那個,基裡安。”佐伊擡起頭,“我需要你。”
基裡安親吻佐伊,先是輕柔地,随後加重。佐伊能夠理解,強烈的情感可以抵抗痛苦,與其放任基裡安沉湎于過去與戰争,不如讓他以這種形式釋放。這是一個精神疾病患者能給予另一個精神疾病患者最優解的照顧了——他們都懂得許多理論,恢複社會關系、叙述經曆、調節生理狀況;他們也都吃了不少藥。
雙唇在跳舞,不是古典芭蕾,不是探戈與華爾茲,而是慶祝捕獲獵物的原始舞蹈;他們卻不帶笑,因為他們的獵物正是對方,所有的啃食和掠奪,最終都回到了自己身上。
沒必要調動意識,沒必要驅使理性。他們都對恐懼和遺棄格外敏感,他們的肌肉都自覺地箍緊。
但不是每一次都有酒精般的麻醉效果。表情、動作、音樂,導緻基裡安崩潰的機關二十四小時就自動更新一次,即使佐伊小心謹慎,他仍有可能陷入狂亂和恐慌,或是麻木。
“我們應該養隻小狗。”佐伊嘗試摟住基裡安的肩膀,但失敗了,“你可以照顧它。”
“本來是個驚喜的。”基裡安無奈地閃到一旁,露出他身後的小家夥,“現在你聽到它的叫聲了。”
“你買了隻小狗!”佐伊捂住嘴巴。
“是的。”基裡安将小狗抱起來,“你喜歡它嗎?”
“你在開什麼玩笑?”佐伊接過小狗,“我愛極了!”
“我的同事給我推薦了拉布拉多。它是隻聰明的狗狗,很溫和,能感知情緒之類的。”看着佐伊逗弄小狗,基裡安露出笑容,“我覺得你需要它。”
“你給它取名字了嗎?”
“巴迪怎麼樣?”基裡安問佐伊。
佐伊背過身去,關掉她那側的床頭燈。
“我把巴迪埋在鄉下的莊園。”聽見黑暗中基裡安窸窸窣窣地穿衣服,佐伊對他說,“埋它的時候我以為你也會死,死在敦刻爾克。”
03.
佐伊常常會思考——連日來交錯行走的現實和記憶加深她的思考——她愛的究竟是誰。
基裡安·墨菲?那個名字?那具皮囊?
畢竟他不是以前的那個他了。他的眼睛,空洞與虛無,裡面展示的圖像超過語言能描述的範圍;他的身體,瘋狂分泌壓力激素,緻使肌肉長時間處于緊張狀态;他的大腦,混亂又平靜——當他勞累到無法承受繁雜的思緒時,他使靈魂短暫離開軀體。
他的全副身心——仍能使用的全副身心,都用作壓抑内心的創傷。他的生命裡再沒有當下,再沒有現實生活。
也再沒有她。
“我們能聊聊嗎?”佐伊叫住剛進家門的基裡安。
“佐伊。”基裡安的語氣疲累,“我不想聊天。”
“反正你也不會睡覺。”佐伊幫基裡安拉開椅子,“陪我坐一會兒吧。”
“我還不餓。”基裡安坐下來,把餐盤向桌子中央推了推。
“早就涼了。”佐伊對基裡安的舉動沒多大反應,她習慣了,“我們現在有時間去度假了,你有想去的地方嗎?”
“我想去的地方還沒來得及重建。”基裡安給自己倒了杯葡萄酒,“那裡全是殘骸了。”
“我們可以回鄉下住一陣子。”
“戰争期間你躲藏的地方嗎?”基裡安語氣戲谑。
“你以為我沒看到過嗎?”
“什麼?”
“戰鬥機,炸彈……”佐伊盯住基裡安,含着淚,“你看見過的一切。”
“你沒有見識過戰争。”
“我沒有見識過戰争?你以為我現在是做什麼?”佐伊氣極反笑,“我不是在處理戰争後的爛攤子嗎?”
“我是個爛攤子,你終于承認了。”基裡安起身去冰箱裡找啤酒。
“和我吵架吧,如果這是能讓你說話的唯一方式,而不是無休止的酗酒和失蹤。”佐伊擦眼淚的動作跟不上它們掉落的速度,“我差點報警,你能明白嗎?”
“你不必那麼做。”基裡安重重地摔上冰箱門。
“你是我的丈夫!”
基裡安摘下戒指,丢在餐桌上——那聲音和打開啤酒瓶蓋的聲音差不多。
“我可以做和你同樣的事。”佐伊感覺自己陷入木僵,她動彈不得。
“你留着房子,我會搬走。”
“你覺得我會放任你在外面尋死?”
基裡安一言不發,靠着案台喝啤酒。
“說點什麼,基裡安。”佐伊懇求,“這不是我的獨角戲。”
“既然沒人觀看,佐伊。”基裡安說。
“我知道你對我的歌劇事業頗有微詞。”佐伊卸下耳環。
“你在很多事情上都有天賦。”
“我知道,但放棄就是很難。”佐伊歎了口氣,“不敢相信我的一生都在為這件事忙碌。”
“你還很年輕呢,佐伊。”
“也許一夜之間我就老了。”佐伊從化妝鏡中看着基裡安,“我們都老了,心境上的。”
“佐伊?”
“我恨Adolf Hitler。”佐伊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飲而盡。
“不少人和你一樣。”
“我恨Adolf Hitler,我也恨Churchill,事實上我恨所有把我丈夫平白無故地拉去戰場又稀裡糊塗地把他送回來的人。是的,肯定有不少人和我一樣,因為一份報紙或一段演講而徹夜難眠,害怕一閉眼世界就将天旋地轉再不複從前。”佐伊的手抖個不停,“我感到悲哀與諷刺,在我感到振奮和慨歎的同時,明明這些事無須發生,現在卻成了血腥的傳奇——絕非你我的傳奇。為此我們付出了那麼多。”
“曆史會銘記。”
“與犧牲不配等的銘記。”
“有多少工作能得到相應的報酬?”基裡安提高音量,強硬的打斷佐伊,“很抱歉我不能贊同你的說法,你聽起來像是個□□份子。”
“我在試着和你交談,在我明白你不想談論工作和婚姻生活之後我不得已選點别的話題。”佐伊環抱雙臂,“不要揶揄我。”
“你總是很盲目,佐伊,盲目地以為你能學習并掌握所有事。你以為你能處理好丈夫、孩子、事業,但你沒能處理好其中任何一項。”基裡安咄咄逼人,“說實話,佐伊,為什麼你覺得你能在沒解決好自己的問題的情況下去拯救别人?”
“這是你對我的看法嗎?一直以來?”
“别讓我說出口。”基裡安知道自己醉了,甚至更糟。
“你應該說出來,因為我想聽。”
“是的,是的,這正是我對你的看法。”基裡安口無遮攔,“你也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還有藥物、心理醫生、互助小組……所以不要來煩我了,你清楚這是徒勞。”
“你甚至沒做嘗試!”
“我陪你做的嘗試還少嗎?”佐伊确信基裡安的表情是嘲笑,“你的狀态還不能作為參照嗎?”
“至少我不像你那樣自暴自棄。”
“你應該慶幸我隻是自暴自棄。”
“有時候我甯願你沒有回來。你讓我心痛到無法承受,你把我的愛和生活撕得粉碎。我為你提心吊膽,一整天接着一整天——我不害怕你突然的暴怒,我不恐懼你表現得像頭野獸,我因你沖出家門、把自己灌的酩酊大醉而驚恐,我對你可能死于超速駕駛的念頭發怵,就像當年,我對你可能死在戰場上的念頭發怵。每天早上我醒來,發現你昏醉在客廳的沙發上,我覺得自己也在做噩夢;當我踮腳悄聲走向你,仿佛有人重重踩過我的脊柱。”佐伊的痛苦具象為打顫的牙齒,以及收攏不住的眼淚,“你又用這種眼神看着我,還有你的表情,那麼冷漠。你不再愛我了嗎?我真的感覺不到你我之間的連接。”
“我愛你,佐伊。”基裡安麻木的道歉,“但不是所有創傷都能用愛醫治。”
“我們可以去看醫生。”
“我不能背叛。”
“背叛什麼?”
“戰争,以及與戰争有關的一切。”基裡安把空酒瓶丢進垃圾桶,“它們是我存在的意義,它們讓我有活着的感覺。”
“你永遠無法回到我身邊了,是吧?”
“已經淩晨了,佐伊,去休息吧。”基裡安關上燈,“再也不用等我了。”
End.
“答應我你會平安回來。”佐伊揪着基裡安軍裝上的線頭。
“别這樣,佐伊。”基裡安阻攔佐伊破壞性的動作,“昨晚你還挺喜歡它的。”
“我無法想象沒有你的生活。”
“我也是。”基裡安親吻佐伊的額頭,“帶着巴迪去鄉下住段時間吧。”
“可能你一周内就回來了呢?”佐伊抱着基裡安不肯松手,“我不想你回來時家裡沒人。”
“我愛你,佐伊。”
“别,我不要聽。”
“為什麼?”
“你的語氣像是最後一次說這句話。”
“告訴我你愛我,佐伊。”
“如果我不說你就不出發了嗎?”
“恐怕不行。”
“我愛你,基裡安。”佐伊說,“我永遠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