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傑琳娜想起她的王後。她臉色蒼白,聲音顫抖。國王在她快樂的這件事上設置了許多障礙,緻使她無法違逆悲傷和痛苦。沒人飽含愛意稱呼她為流光的美人,沒人待她如太陽或群星。
亦沒人待她如太陽或群星。傑琳娜被扯了過去。
傑琳娜沒有像預想中的那樣解開帶子,更沒有自主躺下的權力。
她的未來被徹底撕碎。在夜晚徹底籠罩之前,在黎明到來之前,在她被送出寝宮之前——在她意識到之前。
傑琳娜心跳的厲害,她的肚子又很痛。應該是肚子,她糊裡糊塗地想,頭暈腦脹,四肢發麻,肚子像每次來月事時那麼痛。
也流血了,很多很多血。不愉快的血,粗魯的血,暴烈的血,難捱的血。她的下半身泡在裡面,熱滾滾的東西還不肯饒過她。
火焰,火焰,火焰。
傑琳娜咽下一些反胃和惡心的情緒,努力露出笑容。她看清伊裡斯·坦格利安的長相了,他的臉上寫滿遠超年齡的憔悴。他是消瘦的,他是英俊的;他的白發長過肩膀,他的眼睛注入瘋狂。
她害怕地将臉扭過去,他飛速地掰正。
指尖嵌進她的皮膚,她處處都在流血。
恐懼使她想喊媽媽,恐懼使她想喊爸爸,可他們都不在此處。此處隻有國王,隻有這個讓她領教男人為何物的君主。
而從本質上來看他們都一樣。
她不是權力中心的人物,這是一場悲劇;假如她是,那麼就是另一場悲劇。極少有人能在利益追逐的遊戲中幸存——還隻是幸存。他們都滴碌碌地流着血,從某一個時刻——通常是出生——開始,到某一個時刻——大多是死亡——結束。
傑琳娜不得不戰勝今晚,她逼迫自己想點别的事。傾瀉的床幔,雕刻的床柱,縫繡的床褥……
縫繡的床褥,詹姆的襯衣。不用紡針,不用絲線,她用一小段自己縫補破洞。
當晚風拂過她散開的棕色長發,月光與她做伴。
傑琳娜在兩個夜晚中穿行,疲憊不堪。
眼淚和喘息聲中傑琳娜聽到伊裡斯對她說:“詹姆·蘭尼斯特站在門外。”
他現在要來羞辱提利爾了,在他留詹姆在君臨保衛王後和王子而不是讓他參加比武大會以取得榮譽來羞辱蘭尼斯特之後;他現在要來羞辱年輕人了,在他羞辱完各方領主之後。
但那不是傑琳娜最先想到的事。事實上,她的大腦一片空白。
她發不出聲音,是不是因為他的手箍緊她的喉嚨?她無法動作,是不是因為雙手雙腳被束縛?
她也忘記如何讨好,如何取悅。她耳後及身上點綴的精油和香水随她扣肩的動作收斂。
月亮躲在黑雲背後,于是她喪失光彩和顔色。
巨龍不噴火時會用拳頭和巴掌。打在她的小腹,塞進去的東西又湧出來。
後背、手臂、大腿,在這些地方肆虐已是恩賜。
他暴怒地折辱她。
盡管如此,那晚不隻一次;如果他喜歡她,今後将有更多。
傑琳娜不能說服自己把無望的期盼放在國王的喜新厭舊和更多提利爾女孩的身上。她身上的痕迹洗滌不盡。
隻要她還在君臨,她脫不開家族的魚鈎。
直至死亡,生生不息。
她哭了,死亡前的最後一次。
命運品嘗起來就像她的眼淚,鹹且酸澀。
她可以說自己努力過了;自己努力過了,但是接受不了。
傑琳娜默默寫了許多信,無字的信。
信中寫到,其實她還想看碧綠的海,其實她還想攀那些城牆。她很渴,想喝點蜂蜜酒;她很餓,想吃些培根派。她想唱歌,她想跳舞,她想與人講話——她有好多好多話要講。她想回到家鄉,再養一隻小羊——那是她童年的夢想。
她想見牽挂的人。
但活着已然成為殘酷的折損與消耗。她的精神與靈魂不複完整。
今早傑琳娜沒去王後身邊服侍,王後沒派人來看她。她的雙腿不能走路,她的心也一樣。
這是她最後的力氣了,她翻身下床,撥弄着自己的首飾盒。
傑琳娜吞下一對金耳環。
她比君臨的夏日先消亡。
03.
詹姆站在國王寝宮的門外,一如既往。
詹姆時常懷疑裡面有片幽暗的森林。伊裡斯在其中狩獵,帶着他的翅膀和火焰,誘捕獵物的哭喊與絕望。
有天晚上,他和瓊恩·戴瑞在蕾拉王後的卧室外值班守衛,聽見伊裡斯在内像野獸一般粗暴的傷害她。
他說:“我們曾發誓保護王後不受他人傷害。”
而戴瑞卻回答他:“是的,但是國王除外。”
今晚不是王後,詹姆想,是其他的可憐女孩。
保護之外的女孩。
詹姆用“視而不見,進入自己的内心”的方式應付伊裡斯的種種暴行;每個夜晚他則“充耳不聞”。
詹姆的内心深處是傑琳娜。
他們稱呼她為高庭來的美人,而詹姆全然想不起來他和傑琳娜是在何處相識的。
眉毛是在涼亭,眼睛是在花園,鼻子是在連廊,耳朵是在海岸,雙唇是在塔樓。詹姆沒勇氣将傑琳娜的五官組裝在一起,更遑論連接她的身軀——莫名的情感會遏制他的心跳和呼吸。他一次隻敢從神龛處請求來一點。
他總是默默地走近她,參差地站着,有時他踩住她的影子,有時她踩住他的。原先他沒覺得自己的呼吸有多笨重,但是在她身邊,在淡淡的無花果與柑橘香身邊,他的每個眼神都粗重。
最難堪地是在人前,裝腔作勢的浪子派頭被他穿了一半。他想把純粹的一面展示給她,也隻展示給她。他沒必要對不懂得他的人告白,他無所謂向奚落他的人訴苦。
倘若有另一個世界給他們去該多好,如此一張美麗的面孔和一顆善良的心于她而言就綽綽有餘了。更不要說她豐富的學識,還有細密的針腳。
細密的針腳,詹姆想着,用手護住胸口。
她在他身上,口中銜着絲線,眼睛裡是漏過針孔的月光。輕柔的小調從她貝殼般的牙齒和花瓣式的嘴唇間跑出來了,跑進他的襯衣,連泉水加皂角都洗不去。
酬勞是一根落在他肩膀的金發。他看着她摘走它,沒讓它随風去,卻牢牢握在手中。
變形的哭泣聲紮破幻想,也紮破詹姆的耳膜。
如果國王殘殺無辜呢?如果國王欺淩弱小呢?
握劍的手移開了,詹姆猶豫要不要推開大門。
屋内突然安靜。
詹姆遁回内心。
他們一起去騎馬吧,再用新鮮的橘子和檸檬做糕點和糖果。
在海濱圈一塊農田,他們播種胡椒和谷粒。烏鴉從敞開的窗戶飛進廚房,她不去驅逐,仍它啄開案闆上的石榴。
他要劈好夠用幾個冬天的木頭,仿佛下個冬天他們就要分離。他爬上梯子,修剪樹木的枝桠。他邀請她爬同一把梯子,爬到屋頂上,看升起又落下的月亮。
養一隻小羊,像她曾經念叨過的那樣,抱它到隻有柴沒有火的壁爐邊,用陶碗盛一份清水,用瓷盤盛一份綠葉。
他為她做一張床好了,用他曾經持劍的那隻手,雕刻花紋,塗上油料。至于窗簾,他會去集市上買些羅紋花布,或是金布,或是綢緞。順便帶幾隻罐子回來,能釀櫻桃酒的罐子,能釀梅子酒的罐子——自然是他去采櫻桃與青梅。
是時候着手修整院子,圍欄和秋千。再布置一條長椅,接下來是花圃。當她從卧室的小窗向外張望,能看見他和鮮花。
他要委屈白馬戴上犀牛角,他要委屈蝴蝶成群地從山谷間飛起。她讀過的童話裡還有哪些情節?她沒說全。但她說過的他都要一一實現。
白袍被他鋪在碎石上,他們可以坐在海邊吃抹了鵝肝的面包。她看着波浪,他看着她。他們有什麼可說的?他們有什麼不可說的?等話都講完了,他們就起身走向不遠處的山丘。在那裡,她繼續看着波浪,他繼續看着她。
熟悉的、毆打的聲音回來了。
詹姆死死抓住劍柄。
他做不成精疲力盡的旅人,他長途跋涉的唯一目的是奔赴荒原,作戰,然後死去,從而踐行他并不光正的宣誓成為禦林鐵衛的職責。
他應該放過她,因為她是一座不設防的城市,而他手中的長劍沾滿血污。
何況,她的美貌不容許她為他浪費終生。
天亮了。
所有觸手可及的東西都将遠去。
詹姆決心今天不探聽任何有關傑琳娜的消息。如果他們沒機會碰面,他絕對不要去找她;如果他們能碰面,他隻會低低的颔首,最禮貌也最疏離的問好,把情緒都藏在酒水充盈的心和胃裡。他要一直這樣做,等到她返回高庭時,或者嫁給某個公爵時,她完完全全地忘記他。
愛與責任,他們之間本來也不曾有。
她完完全全地舍棄他。
詹姆回過神來時,大殿上擺放一具棉麻布包裹的遺體。
伊裡斯走下鐵王座,抽出詹姆佩劍,将逝者的遺容公之于衆。
“來見過你的美人,詹姆。”伊裡斯回頭,戲谑地說,“多麼可惜。”
“僅開采過一次的,我的美人。”見詹姆沒反應,伊裡斯繼續說,“多麼可惜。”
“詹姆!”伊裡斯狂怒的把詹姆拉到遺體面前,“看着她!”
學者會怎樣記錄她的一天?耳環劃傷她的喉嚨後迅速墜落,她緊接着又吞下一條項鍊和三枚戒指;腸道破裂,她在腹部的劇痛中掙紮着死去。
就是這樣了,沒有原因,沒有結局。
“看着她,詹姆!”伊裡斯命令。
詹姆違抗伊裡斯的命令。
他拒絕看她,哪怕一眼。
他要以傑琳娜·提利爾的名字記住她。
他要記住她,如他宣誓的那樣,以她的睡顔,以她最無暇潔淨的模樣。
End.
“當時我不在你身邊,如今我向你趕去。”
君臨的第一片雪花落在詹姆·蘭尼斯特的右手上。
“某天夏日消亡,然後凜冬來臨。”詹姆說,“我知道那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