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開始懷疑了。
02.
對他人情緒非常敏感的人可能變成擁有讀心術的能力的吸血鬼;擁有某種有限預見力的人類可能變成擁有預見未來的強大能力的吸血鬼。但不是所有人都能交好運,更加常見的是喜愛學習的人類變成擁有無法滿足的求知欲的吸血鬼。一個人很難同時擁有對他人情緒敏感和預見的能力,但很有可能同時擁有神經質和極強的道德感——發病時我隻傷害自己,從不傷害他人。
第一年裡我的表現十分“特殊”。那種“特殊”不是“正向”的,而是“負面”的。一方面,我野蠻瘋狂,需要頻繁地進食;另一方面,我拒絕喝人血。
我把凱厄斯害苦了,他是個新手奶爸,而我是有獨立意志的嬰兒——懂事,但拒絕懂事。我有勢必得到母親全部的愛的本能,嬰兒的本能,凱厄斯不得不既做父親又做母親。他寵我無度,心甘情願地讓我獨占他,無怨無悔地滿足我所有要去。但家長與情人,他終歸隻能做一個,是家長就不能是情人,是情人就不能是家長——他又自然的,既是我的家長又是我的情人。他轉化我,他愛戀我。
我在那時認識了卡萊爾,沒錯,卡萊爾·卡倫。我從他身上學到許多東西,我們相處的不錯。非要為生命找些什麼意義的話,我想與盡可能多的有着相同或不同思想的人碰面是其中一個。它幫我們确定并強化有關自己是誰的理念,它幫我們思考,它幫我們查漏補缺。沒有誰是完美的,所有人都傷痕累累,不過是有些傷在外面,有些傷在裡面。有些傷疤,我們沒必要為它做彌合,因為它是我們的一部分。誰會希望自己的一部分被否定、被欺壓、被剝削?愛是肯定,人與人之間深度交往的基石是肯定。那種流于表面的愛,我一天能分發上千份,但又是為了什麼呢?對于我來說,質量勝過數量——當然,是在有數量的前提下。
一旦我能控制情緒,也能進食了,凱厄斯就将我和其他同類隔開。他在情感上不理智,我則相當于一個青少年,回看那段日子時我多次感歎我們竟然沒退化成野獸——盡管我們求取彼此的行為十分原始,還好我們不會受傷,更不會流血。
我們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但如果快樂那麼短,為什麼我們要忍受永生?一想到以後我都要反複咀嚼過往的幸福,我恨不能立刻去死;又想到以後創造的美好全是對先前的複刻,我甯願把雙手捆住。
對于不可言說之物,應當保持沉默。
我們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你的生命中有沒有一部書或一部電影,讀了一遍之後就不敢再讀,看了一遍之後就不敢再看?不是因為不喜歡,而是因為太喜歡。太喜歡了,以至于在腦内閃過它的名字都成為某種亵渎。你關閉了神經,恐懼回憶起哪怕半個字。最終你屈服了,因為再沒有那樣的作品。那是我們得到的東西,如此美好,如此狠毒。
你瞧,美與惡是交織的,尤其是極緻的美,總要帶點暴虐。然而,當我凝視着它的光芒,其中的邪惡悄悄滋長。類似的描寫還有很多,這是我的理解。
他的手指像這樣劃過我的臉頰,從眼角,到顴骨,到下巴。從前我喜歡做面包,在我還能吃面包的時候,烘焙給我安心的感覺。我的眼角是面粉,我的顴骨是幹酵母,我的下巴是蜂蜜。他的手指是溫水——冷卻的溫水。然後,攪拌均勻;然後,隔夜發酵。
别緻的體驗,一切都是新鮮的。雖然我們不能在西西裡住一整個夏天,但能見到的風景變得特别。那是我們最和諧的時刻,至少那是我們笑容最多的時刻。原諒我把笑容和快樂、幸福、美滿之類的詞劃等号,我沒在生命的開始體驗後者描繪的種種,因此我無法讀懂。如果我不懂,怎樣都是悲劇。
送進烤爐前我們要在面團上割花。我們争吵不斷,夾雜揶揄和取笑——每次失控時都會這樣。大吵一架後我們又和好了,争吵在維系我們感情這件事上發揮遠超尋常的作用。他的示好通常是珠寶,我呢,我喊喊他的名字,再指使他做這做那,事情就算翻篇了。可是割下的花紋會随着烤爐溫度的升高而膨脹,我們越吵越兇,有幾次真覺得到了不可挽回的程度。令人費解的是我們一遍接一遍的和好,簡直莫名其妙。
我們的對話千篇一律,語言有限,文字有限,在漫長的生命中我們總會用光所有詞彙,到最後我們隻挑揀我們擅長使用的。我有提過嗎?我們吵着吵着就從英語跳到意大利語,又從意大利語跳到法語,西班牙語、德語、俄語……剛開始很好玩,他切換語言,我笑出聲,争吵不了了之。後來就沒那麼有意思了,吵架本來也不是件有意思的事。
屋子是最大的受害者。在我之前的經曆裡,至多是一個人從廚房抽出菜刀,另一個人摔門而走。說到孩子,孩子無處可去,隻能躲進房間哭。還小一點的時候哭是罪過,大人會用指責的語氣問你為什麼哭。為什麼?難道我是上帝?除我以外的事物才有運行的原因和規律?我們沒有孩子,屋子成了最大的受害者,這是件好事,起碼屋子沒有生命。拆了又建,建了又拆,心平氣和地讨論裝修方案是我們的日常活動。我們摧毀了不少東西,包括我們自身。
我烤的面包不怎麼好吃,我一直把它們烤糊。
命運是苦澀的,至少我的命運是。
03.
阿羅告訴我,在我之前凱厄斯另有一位伴侶,亞西諾多拉。
他使我陷入尴尬的境地:我不具備什麼有用的超能力,亞西諾多拉的存在使我失去原有的身份——我們兩個總有一個要使對方失去原有的身份。
這是我突然間想到的,我的身份似乎從來不是由我自己決定的,每次被打破、被重構,操縱的主體都不是我自己。我成為女兒、我成為學生、我成為遊民、我成為愛人……有多少身份是我主動的選擇?有多少主動選擇的背後是我在全權推動?失去身份這件事微不足道了,如果我從來沒擁有過,又何談失去呢?
我對凱厄斯說:“原本我是食物。”又一個身份,同上所述。
歌唱者,這是他留給我的回答。我懶得多說什麼。
我當然是在第一時間搞明白這個标簽的含義。我覺得荒謬,他竟然是因為血液的吸引而愛上我。我無法接受,我無法接受有人愛我是因為我的部分而不是全部,我無法接受我的其他部分成了特定部分的随餐附贈,我無法接受我好的部分迫使我的愛人包容我不好的部分。
愛應該是完全的,我不敢肯定我愛他了。
但我沒膽量對他這樣說。我稍有離開的念頭,他就兇相畢露。
他限制我的活動。這樣形容他的惡行是否過于輕描淡寫?他很強大,他沉迷于權力和管控;他剛從愛裡學會一星半點的放手,極度虛弱的感覺就幫他打消此類念頭。我的自由很難被稱為相對的自由,因為我根本沒有自由。窗簾、枕頭、書桌、鋼筆……它們甚至不願呆在我希望的位置,因為它們聽别人的。我也聽别人的。
我不再吵鬧,吵鬧是給親昵之人的禮物,我的自尊不允許我們的關系回到以前。
絕食真是個通用伎倆。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絕食就是我的拿手好戲。我是絕對不吃東西的,一口也不吃,我把胃餓得發酸發痛,我把生命餓得岌岌可危,但我的精神卻無比暢快——施加虐待與承受虐待的人格在我腦内并行,我樂得見家人懊惱而自責的神情。當人們不說話了,情緒就如蒸汽鑽進對方的毛孔——如今我再這樣形容有些不太恰當,你當我還是個人好了——熱騰騰地腐蝕肌肉和骨骼。最堅硬的骨骼都要敗下陣來。
凱厄斯把小兔子放在我的懷裡,那是我最喜歡的食物。我的眼睛是純黑色的,眼圈發墨發烏。我湊近它,輕輕親吻再将它移開,接連幾次。我壓制着饑餓去逗弄凱厄斯。他氣急了,咬開它的脖子抵在我的嘴巴上。鮮血浸濕我的雙唇,被我混着有毒的唾液吐出去,一次又一次。
我是怎麼開始吃飯的?難道是我餓得無法忍受?我的家人向我道歉了,淚眼婆娑着,如泣如訴。他們給我擦眼淚——我甚至不知道那些眼淚是怎麼跑出去的。他們為我整理衣服——因為我保持僵直的狀态。
凱厄斯跪倒在我面前,伏在我的膝蓋上,低低地同我說着話。許多慚愧,許多懊悔,許多困苦,我們原是一體的,他強硬我便強硬,他軟弱我也軟弱。
我們的未來走向無可挽回的融合,由于我經常性地恨自己,那太瘋狂。現在發梢插進我的耳膜我也不會感受到痛了,有天我将感受不到音樂。我像身處迷失域的人,忘記死是回到現實世界的方法;某個瞬間我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稍縱即逝,我拼命握住它們,如握住一陣風。
攤開手有它們存在過的痕迹。
我必須離開他,随便去哪裡。去柏林,去巴黎,去悉尼,去我已去未去的全部地方,去沒有他的全部地方,哪怕他如影随形。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不會說我假裝愛他好多年,我隻會說我假裝溫順了很多年。表演是種天賦,針對伴侶的天賦,總理不會觀賞我的劇目,沙皇不會為我獻禮,從來隻有凱厄斯,永遠隻有凱厄斯。我滑稽地像一隻站立行走的貓,掏出硬币付電車票錢;他說我不該上電車,卻不對我排隊買票的行為感到困惑。
他索求親吻,我給他些親吻;他夢寐擁抱,我送他點擁抱。他希望我在他身邊,期限是永恒,我在我能實現的範圍内陪伴他。我簡直對他予取予求。話又說回來了,愛是相互的,虛僞的愛亦然。
我說——前一天看了什麼電影後一天我就對那部電影的台詞做複述——我要在春天去倫敦,看報春花、黃水仙和郁金香,然後再搭火車去科木湖。等我們從森林裡的木屋返回佛羅倫薩,一枚戒指戴在你手上,一枚戒指戴在我手上。沒準在将來,我們可以整理一間花房,藤蔓與玻璃窗格。當然我們要先度蜜月。
他肯定沒相信,他肯定勸說自己相信,因為他答應我了。
我溜走了。我沒準備戒指。
來到福克斯花了我不少精力和時間,盡管它們對我來說不足挂齒。路上我思考為什麼我要來投奔卡萊爾·卡倫。我們都是素食者,我們有過短暫的交集;他為人十分友善,又很好客。這些都不是原因,我清楚。我害怕家庭,所以投奔孤獨;我害怕孤獨,所以投奔凱厄斯;我害怕凱厄斯,所以投奔卡萊爾。可是投奔了卡萊爾,不也是投奔了一個新的家庭嗎?難道我最初的家庭真有那麼不堪?不堪到要我大費周章地尋個代替?
我回到原點。
我有說過我是美國人嗎?我一定忘了說。
這件事,那件事,我總是忘了說。
畢竟這是個故事,畢竟這是我截至目前為止的生活。
End.
“可是,”車子開到福克斯時,愛德華問克洛伊,“為什麼你想要回去?”
“因為他在這裡。”克洛伊不假思索。
他來了,他在這裡。
“愛德華,”克洛伊繼續說,“就算我們每天能說出上百句看似有意義的話,也無法做出一件有世俗意義的事。這就是為什麼我要離開,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回去。”
“你可以再度離開。”
“我無法走出那一天,雖然那天很短暫,但它帶來的後果很冗長。”克洛伊說,“那天我在生理上複活,那天我在哲學上死亡。”
他是我的聖經,他是我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