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知道言無咎的沉默和思索不會讓結果有任何轉圜,所以并不着急,在一旁靜靜等着,猶如熟練地獵手,為節省體力、或者出于玩弄心理,靜候被困住的獵物放棄垂死掙紮的瞬間。
然而,人有失手,馬有失蹄。
一個極為矯健的步伐響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
爽朗,厚重,以及自然。
“言老弟,哥哥我來看你啦。”是童百熊。
隻聽聲音,還以為他多悠閑,可話音落下,就見他以一種難擋之勢疾步而來。
任我行皺起了眉。
而言無咎舒展眉宇,輕喚了一聲:“童大哥。”
童百熊走了過來,氣運丹田,以一種能震落飛鳥的嗓音大聲驚呼道:“教主!不知教主在此,屬下失禮了!”
任我行眉心跳了跳,勉強拉起自己的嘴角:“無妨。童堂主怎麼有時間來這兒?”
童百熊站到言無咎身邊,一雙蒲扇似的大掌輕拍言無咎的肩頭,笑道:“咱們行走江湖的,誰不想結交一位神醫呢?咱老熊之前得罪了平大夫,實在是懊惱不已,好不容易盼來了言大夫,這不得趁東方老弟不在,好好巴結一下。”
他看着任教主,露出一種誇張地、了然的神情:“教主想必……哈哈,平一指那厮,的确還是太邪性了些。”
他說着,又從袖中掏出一疊帶着印章墨字的紙,“打攪老弟賞景的興緻了,不過咱也不是白來的,這些地契鋪子還請你收下。”
言無咎本來還想推拒一二,結果看一眼遍布塗鴉的紙,轉拒為納,接過那些‘地契’收進了袖口裡:“如此……在下卻之不恭。”
“收下就是,收下就是。”童百熊擺擺手。
緊接着,他作察言觀色狀:“言老弟氣色不太好啊。”
這句話任我行先前也說過,言無咎心知這是話術的一種,可對他臉色過于一緻的總結還是讓他下意識摸了摸臉。
真有這麼差?
“多謝童大哥關心,不過昨日雨聲嘈雜,擾人清夢,今日便容易疲憊。”
昨夜小雨幾近于無,言無咎這樣說時,卻沒有一絲勉強。
童百熊眼中閃過一絲笑意,緊接着故作擔憂道:“那我今日來得不巧。這樣,如今東西已經送到,我也就不耽誤你休息了。等你有時間,我再登門造訪。”
這方唱罷,童百熊看向任我行,眼中含義不言而喻:你帶了什麼禮來?還是說你擅自進入自己下屬的府宅拜訪他的客人,既沒有備禮,還打算繼續叨擾下去?
任我行咬牙。
他勉強緊着臉皮扯出一個笑來:“本座的禮也送到,不便多打擾,就和童堂主一起告辭了。”
童百熊哈哈一笑:“那感情好,我在前面為教主引路。”
他向前走兩步,任我行看他這樣做派,知道今日之威逼無論如何也是不成,隻得輕輕摩挲過手上扳指,繼而跟上。
在經過言無咎身邊時,他的扳指落在青石闆上,發出清脆一響。
他順勢彎下腰,傳音入秘。
“言大夫,你真的不好奇,當初是何人要追殺你,又是何人放火燒的山林嗎?”
言無咎眼皮都不擡一下,“不是任教主?”
任我行低笑兩聲:“言大夫,看事可不能隻看表面。”
“任教主?”前面,童百熊見他俯下身子,害怕他對言無咎不利,又催促一聲。
任我行站直身子,拍了拍衣衫上的褶皺。
“本座掉了一個扳指在這兒,一眨眼的功夫,竟找不到了。”
“雖不是什麼貴重東西,卻是本座小女兒送的。言大夫,倘若你哪天看見了,還請送還本座。”
“本座相信,他與本座的緣分,還長着呢。”
任我行身影逐漸遠去,等再也看不見的時候,言無咎垂眸,他俯身,自輪車腳榻邊拾起了一抹翠綠。
是那個扳指。
言無咎把玩着手中的扳指。
以二人皆知的謊話誘導他踏入陷阱之中,是任我行會做的事嗎?
他事事都要求穩妥,哪怕十拿九穩,也要三番五次确認自己的推測,這樣的人,真會打無準備之仗嗎?
他所說的表象是絕對的明餌,但……
“言、言大夫……”一邊,許久沒出聲甚至懷疑自己已被在場所有人忽視的步驚蟬終于顫顫巍巍的開口。
“嗯?”言無咎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拔出來,先是随口應了一聲,反應過來轉頭看向步驚蟬。
步驚蟬驚魂未定,明明已是深秋,臉上卻已經滿是冷汗。
言無咎了然:“走吧,回去之後你也好好歇歇。”
“方靜那邊……”
方靜剛剛就已經跟着任我行走了,如今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方靜是任我行手底下的人,步驚蟬不知道該怎樣給東方盛交代……當時方靜還是他舉薦來的,如今方靜的背叛,意味着他也難逃懷疑,免不了吃幾頓挂落。
在主子面前丢臉倒是其次,所謂閻王好過,小鬼難纏,他們做侍衛的,最害怕的還是同行之間的指指點點。
言無咎一直不願意揭穿方靜,因為說到底,他不覺得這是什麼大事,也認為當前所處的環境對于所謂“背叛”之人的處置太過狠厲。
但如今,便是想包庇她也沒辦法了。
而步驚蟬的心慌,他也看在眼裡,便道:“告訴府中上下,方靜得了任教主賞識,日後不在府中當值了,若要求見,作外人對待。至于其他的,等東方回來,再跟他說罷。”
“是……多謝言大夫。”
在感恩之餘,步驚蟬也有些遲疑:“言大夫如此行事,會否太過心軟了?”
心軟?我嗎?言無咎一愣。
在用頭骨斟酒的時代,為死人留一個全屍就是;在将人做牲口的時代,把人當成人就是善。上位者欺淩下位者,習以為常之人便再也感受不到這份欺淩,在被平等對待之後,反而在想對方是否過于“心軟”。
這是當權者治下的現狀,是無論如何僞裝也無法抹去的底色。這是潛移默化的影響,是躲不開的磋磨,将人塑造成一脈相承的思想,和類似的處事風格。言無咎往日便知曉此事,可更像隔着玻璃看一場起起落落的影劇,今日那層玻璃被一種微小的共識打破,突然碎掉後,一個個鮮活的人就圍在他身邊,由虛影逐漸具象。
默不作聲的瞬間,形成一片獨屬于此間之人的氣場。
東方盛又站在何處呢?
萬事起因,皆是那次起死回生的塑造,故言無咎一開始當東方盛是他自己創造的孩子。
但,東方盛會這樣認為嗎?
他的底色,究竟是言無咎的骨血,還是他真切活過二十年的、以人命做砝碼的黑木崖?
方靜如此、步驚蟬如此,其他人……又如何能逃得開?
他恍惚一瞬,開口,輕聲問及好似風牛馬不相幹的問題:“東方他……武藝如何?實事求是的說,在教中能排到多少?”
步驚蟬迷茫不解,但言無咎問了,他就老實回答:“堂主少年英才,天資卓越,在教中或可排到前五。”
是了,倘若不是東方盛天資絕佳,任我行也不會對他如此忌憚。
那麼,的确是任我行放火縱林;但,以東方盛的武功,真的不知道身邊有人在跟蹤他麼?
言無咎曾經以為其本色至善的那場救援,于他而言在意的,到底是人命,還是複仇?
言無咎張口卻無話,喉頭像塞住什麼東西一樣艱澀。他看着天邊陰沉的鉛雲,有預感短暫天晴之後又會有一場大雨。
“……先回去吧,我倦得很。”最終,他如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