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看起來還是像往常一樣沒心沒肺,但是,神田記憶中的那份開朗,似乎在不知不覺中有些沉澱了下來,變成了一種讓人說不出來的甯定。她并沒有開始像平常一樣一邊笑一邊說些調侃他的話,就隻是微笑着将視線轉回了花缸上。
這樣的笑,他似乎在哪兒見過。帶着淡淡的疲倦,就像是被薄薄的雲遮住一點兒的陽光,雖然明朗,卻也不能說燦爛。
多餘的對話到此暫停,加奈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在碗蓮上。神田在一邊悶聲不響地看着她專注的神情,不出意外地看見了她的側頸上那片淺白色的疤痕。
果然,那時候就算有自己的血,也沒法做到讓那種面積的腐蝕傷完全不留痕迹。
這麼大一片傷疤留在随時都會露出來的脖子上,她會不會很在意啊?
加奈在他走神思考的時候搬起了玻璃缸放在了地上,然後将花台上面幾層木闆給移開,好讓花台變得矮一些。然後她再将玻璃缸放在了上面。這樣看來,周圍的一些植物長得和目前的花台幾乎一樣高,有些還超過了花台的高度。
“你在幹什麼?”
“稍微遮一下太陽。現在的葉子太嬌嫩了,而最近的天氣又都是晴天,葉子會被曬傷的。”加奈平鋪直叙的解說更像是在給學生上課。大約隻有在陳述種花理論的時候,她才不會夾槍帶棒,“你也打算種碗蓮啦?”
神田卻在想另一件事。
加奈的手——先前在亞洲支部的時候,他就知道她身體的糟糕狀況正在從雙手開始一點點變化。剛才要不是加奈動手搬東西時,手套與衣袖的間隙露出了斑駁的手腕,他還不會想到這件事。
數月不見,侵蝕的範圍又擴大了。
Innocence的侵蝕從手指到手掌,已經到了手腕的位置。神田可以看到她的手腕上出現了一個銀色的十字架,那個十字架有着不規則的邊沿,割裂了手腕的皮肉。縱向的紋路沿着手臂的方向生長,不知道已經裂開了多長的距離,橫向的紋路則是環住了手腕,好像為她戴上了一副囚徒的鐐铐。
開始在春日的暖陽裡複蘇的碗蓮充滿了生命力,神田的心情卻一下子變糟糕了。
“侵蝕還在加劇?”
“嗯?”加奈調整好了花缸的位置,好像沒有仔細聽神田的話,“什麼?”
“從莫斯科分開之後,你又超過身體極限使用innocence了嗎?”
“啊?”加奈的眼神尤其無辜,“沒有啊,你聽誰說的?”
見她仍舊是一臉無事發生的樣子,神田不由分說抓過加奈的手臂。加奈呆愣一瞬,馬上開始掙紮:“你幹什麼啊!拉拉扯扯的和耍流氓一樣……”
“在我面前就不要裝模作樣了,你自己看吧!”
“喂,我說你能不能……”
手套被神田三兩下摘掉了,這還不算,他順便也把她的衣袖給推了上去。這樣一來,加奈的整個手臂就完全暴露在了陽光之下——她馬上就閉嘴了。
金屬光澤的手上皮肉全無,完全是一副骸骨的模樣。粗粗細細的骨質填滿了幾根主骨的縫隙,成排的網狀結構排列規則,卻堅硬又冰冷。所有的手指關節都是凹凸起伏的,像完全沒有打磨過的金屬部件,通過一個個類似球關節的結構連接在一起。手掌向上,沒有了衣袖的遮擋,腕部的十字架痕迹也就清晰地展露在了眼前。
比預料的長度還要長出更多,以手腕的十字架為輻射點,她的半個小臂上早已遍布曲折的裂痕。
“看夠了嗎?”
加奈的聲音适時響起,聽上去很不高興。
“你要是想當一個随意騷擾女孩子的流氓,麻煩不要找我做實驗,我不喜歡被莫名其妙抓着摘手套扯衣袖,這對我來說非常冒犯。”
神田皺着眉沒吭聲,随即放開了她的手。
“我沒有你那樣的恢複能力,所以這就是我必須要面對的。就算我盡全力控制innocence的力量釋放,以後這些無法愈合的侵蝕痕迹還是會越來越多。到那時候,你打算全都看一遍?”加奈重新撫平衣袖戴好手套,語氣聽起來很不善,甚至帶上了一絲嫌惡,“如果以後侵蝕蔓延到身體上,你打算光天化日的直接脫我衣服看個夠?真想不到你是這樣一個人。”
“誰要脫你衣服啊!”神田耳根一紅,“你有什麼好看的,誰要看啊!我看你還不如去看那隻臭貓!”
“呀,小紙盒不咬你啦?”
“它敢咬就試試看!”
花圃裡恢複了安靜,他們的對話也就這麼暫時告一段落。神田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和加奈的對話都是以争吵開端,最後以沉悶收尾。這種對話模式讓他忽然很想念幾年前無所顧忌的吵吵鬧鬧了。
“好啦,既然這是我必須面對的事情,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船到橋頭自然直,辦法總比困難多嘛。”身邊的加奈忽然深吸一口氣,像是調節心情那樣閉上眼睛,刻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輕松,“還有很多别的事情需要我去做,我也不能總是糾結這件事。也許我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innocence的狀态反而會好一些呢。”
且不說這樣做到底有沒有用,神田想要感歎的是,她還能這樣保持樂觀啊。
都已經這麼努力來面對現實了,她一定會好起來的吧?
閑話完畢,賞花結束,神田轉身準備離開。可是沒走幾步,身後的加奈立刻叫住了他。
“槍傷應該早就沒事了……你的腿怎麼了?”
“什麼啊?”
“你不覺得你現在走路的步子比平時慢了很多嗎?”幾步追上來,加奈有些擔心地看着他,“腿受傷了?”
“我說你……”略為崩潰地站住腳,神田很想把她的腦袋撬開來看看裡面究竟裝着什麼樣的探測器——他已經盡力僞裝沒事了,這都能被她注意到!
“哼,我可是在好心提醒你喔。”加奈擡起頭看向他,許久不見的狡黠目光閃爍在純藍色的眼底,看得他心裡直冒涼氣,“小傷小病可不是小事,小心以後爛透骨頭哦。從前伊艾卡元帥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說的是古時候的東方,有一個國王生病了。最開始病在皮膚,但他不肯聽醫生的話,沒去治病,就一直拖啊拖,讓病從皮膚到肌肉到内髒,直到最後病入骨髓。這時候國王覺得身體不舒服,找那個醫生想要治病,可是醫生已經逃走了,因為他知道國王已經無藥可救了。故事的結局就和醫生猜的一樣,沒過幾天,那個國王就真的病死了。”
“騙鬼啊你,你說的那個國王是生病,又不是受傷。”強自鎮定地将加奈陰森森的話頂回去,神田刻意忽略膝蓋處越來越明顯的痛感——如果真的和加奈說的一樣,這種詭異的疼痛是沒有愈合的傷的話,對他來說可就是災難性的變故了。
“病就是傷,傷也是病,傷病傷病,區别不大呀。”加奈認真分析道。
确實有道理哦。
神田的内心動搖片刻,眼一閉心一橫決定還是去醫療班看看再說。
“去就去,誰怕誰啊。”
不過,剛才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怎麼感覺看她的時候怪怪的?
醫療班的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這個結果讓神田和加奈同時愣住。
“生長痛?”
很少能齊聲說出同樣的疑問,神田的驚訝明顯已經蓋過了對加奈同步提問的吐槽。
“簡單來說呢,就是‘你正在迅速長高’的意思。”将檢查報告整理好,看起來非常嚴肅的護士長指了指神田的膝蓋,“聽好了,所謂的生長痛的,在你們現在的這個年紀上下是經常出現的問題,因為腿骨的生長變快,而關節處的肌肉和肌腱卻沒有跟得上骨骼的生長速度,所以會産生肌肉特别酸痛的感覺。”
“哦,我想起來了,之前我好像也有過這種感覺。”加奈說。
“沒錯,女孩子開始長個子的時間會比男孩子早幾年,你和神田年紀差不多,前幾年是你到了開始長個子的時候,現在差不多也該輪到他了。”
“那該怎麼辦?他看起來比我那時候要難熬啊。”一邊的加奈按照護士長的吩咐取來兩個暖水袋,小心地覆在神田的膝蓋上。
“多休息,少做劇烈運動。”最後幾個字,護士長特别提高的音量。與此同時,神田感覺到一道冷飕飕仿佛惡鬼降臨一般的視線投射在自己身上,“所有的驅魔師裡面,隻有你最會胡來,仗着自己有快速愈合能力就四處挂彩,我們醫療班可受不了你這種自以為身體了不起的病患。”
“你說誰是病……”
“碰”的一聲巨響,金屬制的資料夾被護士長重重地拍在擺放了諸多醫療器具的桌子上,整間體檢室的氣溫随着護士長殺人一般的眼神,瞬間下降了好幾度:“不知天高地厚的患者還有什麼想說的?”
“呃,沒有沒有……護士長您看他現在多乖……”
惡鬼降臨的氣息更重了三分,加奈連忙賠着笑臉替他打圓場。
神田很自覺地閉上了嘴。不過不管怎麼說,好歹他知道了折磨自己一個多月的疼痛究竟是怎麼回事——一想起這個原因,神田頓時覺得神清氣爽,并且深切理解了一句至理名言:痛并快樂着。
在醫療班經過熱敷處理之後,膝蓋的疼痛緩解了不少。他這才想起之前在花圃和加奈說話時的那種不對勁,真正的原因是——他終于從仰視轉為俯視了!
蒼天啊,這種振奮人心的事情他怎麼現在才注意到,他終于不用當豆芽了!
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神田的精神好得不得了。雖說逗留總部期間的訓練強度稍稍有些調整,但是每次任務回來,隻要見到加奈,哪怕嘴上不說,臉上也沒表現出來,但他就是顯得特别得意。
“噫……想不到師兄這麼容易就滿足啦,不就是身高超過加奈了嘛……嘴上說着不在乎,心裡還挺誠實哦。”
這之後沒幾天,據教團的知情人士透露,神田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迪夏的這段評價,于是立刻找到他之後以訓練為名好好地清理了一下門戶。那之後的迪夏雖然心有戚戚卻依舊嘻嘻哈哈,貌似沒過幾個月就從自家師兄身上發掘到了新的吐槽點。
“加奈,我和你說啊,你有沒有覺得神田師兄最近的說話聲音很奇怪?”
“聲音?我都很久沒見到他了,他聲音怎麼了?”
“你是不知道啊,前段時間他回來的時候,和我說話的嗓音簡直和那個什麼一樣。”
“‘那個什麼’?什麼啊?”
“咳……就是……水裡遊的,有羽毛會嘎嘎叫的那個……”
迪夏正要現場來一把沉浸式cosplay,偌大的教團食堂裡頓時一聲巨響,黑着一張臉的神田快步經過,一腳踹翻了迪夏的座位,同時用着史前最沙啞的聲音威脅道:“沒聽說過變聲期嗎!又不是今天才開始的,輪不到你們來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