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記憶回廊(3)
那一天,從花圃的窗戶吹進來的風經過他們兩人的中間,悄無聲息地卷起了濃得化不開的悲傷。
“你打算怎麼辦?”
若是以前,神田根本就不知道父母對于一個人來說有多重要——身為人造使徒的他根本沒有父母。不過在經曆了衆多的事件之後,他開始稍稍能夠理解“父母”“家人”對于一些人來說所代表着的特别的含義。
“之前在法國調查的時候,我去過圖盧茲。那裡有我叔叔從爺爺那一輩繼承過來的一座兩層老宅,小時候我在那裡住過。那座宅子的位置其實很好,可是已經空置很久了。沒有人租賃,也沒有出售,隻有附近一座公寓的管理員偶爾會來打掃。他說是叔叔曾經支付過一筆非常可觀的看管費用給他,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
能說出來真是太好了,現在的加奈看起來沒之前那麼難過了。
“你說的沒錯,我确實一直都在懷疑一個人,隻是……始終無法下定決心去面對這個可能的事實。我現在最懷疑的人,是我的叔叔。”
“開什麼玩笑,他可是你的家人,怎麼會恨你?”
仔細斟酌着字句,神田得出一個他自己也不是特别明确的結論。李娜莉說過,教團的那些天真的家夥對她來說就是家人一樣的存在——她都那麼說了,所以,家人之間不會有那麼深的怨恨吧?
“神田,你有家人嗎?不是教團的同伴,而是從你一出生就用全部的愛來照顧你、保護你、疼愛你直到你長大的父母、長輩。”似乎是覺得神田的想法很奇特,加奈笑了起來,“該怎麼說呢……神田你好像沒有經曆過那種感覺。”
神田一時語塞。
那樣的人,從來都沒有出現在他的世界裡。
恍惚記起貝加爾湖畔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而發了瘋、最後死去的那個女人,娜塔莉亞,從那個時候開始,神田就知道,這種名叫“親情”的感情,能夠超越一切黑暗,強大得超乎他的想象。
“那個時候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但是我很清楚,是我殺死了我的父母。那個時候,叔叔看着我的眼神……陌生極了。”她站了起來,走到放着碗蓮的花台邊上,伸出手指摩挲着玻璃缸光滑的邊沿,“他一直都是很嚴肅的人,就算是全家人在一起的家庭聚會上,也很少露出笑臉,他就像他的手術刀一樣嚴謹。就算這樣,他也是最關心家裡的每一個成員的人。小時候我總是黏着他,跟在他後面問東問西,他也會在休假的時候帶我出去玩,我很喜歡他……可是那個時候,他的表情……”
停頓了一下,她伸手拿起放在花台邊上的小鏟子,伸進玻璃缸裡面,小心地填上一些土。而她的聲音,也随着小心翼翼的動作而變得很輕很輕——不得不說,神田很喜歡聽她用這種又輕又軟的聲音說話,如果說的内容不是那麼沉重的話,他完全不介意多聽一會兒。
“如果這麼多年間他沒有遭遇意外,他一定還活着。隻要是這樣,他就一定不會原諒我,所以我現在必須接受這個可能性。盡管這對我來說……确實是一件至死也不願意回想的事。”
“那就别想了。”淡淡地開口說道,神田也站了起來,“确認了可能性,認真把這件事完結,這才是你會做的事吧。”
加奈回頭看了他一眼,臉上露出了淺淡的笑容。
“嗯,我會的。”
看似溫柔的笑意中,悲傷卻不曾散去。可神田知道,她已經比他強太多了。
她還有勇氣揭開尚未愈合的舊傷疤,還願意接受自己曾經犯下的錯誤,還能夠清醒地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那道傷疤。
那麼柔軟的一顆心,是多麼的堅強啊。
如果可以,他希望那裡面如水般清澈的透亮光澤永遠都和從前一樣純淨,這些悲傷從來都不存在——她不适合帶上悲傷的表情,這很不相稱。
神田看向她的眼睛,他忽然想說些什麼——那可能是讓他也覺得有些無所适從的“肉麻”的話,但他真的很想說出來。
“早點了結這件事,我就不用天天看你笑得那麼難看了。”
“我笑得很怪嗎?”
神田又看了她一眼,他的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她曾經的那些開朗又燦爛的笑臉。
那樣的笑容,多好啊。
“哼。”他故作厭煩地冷哼一聲,“你以前笑起來比現在好看多了。”
花圃裡頓時陷入了奇特的甯靜,加奈似乎是愣住了。
會愣住也是很正常的吧。
神田當然知道,這話完全不像是他會說的。他算是認了,這段時間他總是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行。送花也好,牽手也好,多管閑事想要安慰她幾句也好,他的心不知從何時開始,總是被她的一颦一笑牽動着,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為什麼。
神田優啊神田優,你到底怎麼了?
他有些煩悶地想着,或許那隻lv2的事情解決後,一切都會重歸平靜,他就不會這麼煩躁了。
思緒開始漫無邊際地擴散開。然而,就在這時,他的手被抓住了。
扣住他手掌的手指細細的。隔着手套,那隻手并不柔軟,也不溫暖。又冷又硬的雙手起先是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掌和手腕,很快就有些無措地松開了。但那雙手沒有完全放開他,而是小心地勾着他的手指輕輕摩挲。大概是動作太輕柔了,以至于那冰冷的指腹輕輕掃過他因為常年握刀而形成的粗糙繭子時,那種癢癢的感覺叫他全身仿佛過了電一般緊繃了起來。
呃,她應該算不上柔弱吧,可這一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舉動,為什麼會這樣惹人憐愛呢?
被腦子裡蹦出來的“惹人憐愛”一詞吓了一大跳,神田趕緊擡頭望天。
“喂……又怎麼了?”
這種感覺很奇妙也很新鮮,但實在是太讓人不好意思了。故意粗着嗓門顯得有些不快,他回過頭看着加奈,被抓住的手卻遲遲沒有将對方的手甩開。
要握住她的手嗎?
這忽然就成了擺在眼前的一個世紀難題,神田僵硬着手指一動也不敢動。和他的緊張不同,加奈再次笑了起來——像是雲層散去之後的明媚陽光那樣,帶着淡淡的紅暈,溫暖如斯。
“你真的很溫柔呢。”
“刷”地一下紅了臉,神田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加奈的手,轉身抓起六幻作勢要拔刀——這話題轉得也太突然了吧!
“鬼扯什麼廢話!不要用這種惡心的詞彙來形容我!”
加奈真的變了。
不知道究竟是哪裡不一樣,神田隻知道,她就像那盆碗蓮一樣,越過寒冬,掙紮着綻放,以一個越來越耀眼奪目的姿态,占據了他從來都隻為追尋“那個人”而停留的視線。
————————————————————
不僅僅是加奈在盡力調查LV2的情況,探索部隊駐法國的基地也開始了全面的排查。可是不管怎麼搜索,那隻AKUMA的信息卻一點也沒有,就像是憑空消失了一樣。
同時,中央廳也派出了一小隊“鴉”,把和加奈有關聯的所有人逐個調查。最後鎖定了的兩個人,和加奈那天的猜想一樣,一個是傑克·齊勒,另一個則是費爾·斯托比·法爾羅特。
神田依舊在四處執行任務,不過他在任務間隙,從考姆伊的電話裡得到了“‘鴉’小隊正在調查傑克·齊勒”這個消息。他看了看返回總部的路線,幹脆也借道去了一趟圖盧茲。照着加奈提供的地址,他找到了法爾羅特家的那間兩層老宅。隻不過,眼前的情形和加奈描述的并不一樣——宅子并不像先前他從加奈口中了解到的那樣冷清,反而有很多工人打扮的人擡着各式家具進進出出。
随便找了個在路邊圍觀議論的路人問了幾句,神田得到一個不算情報的情報:這間宅子已經被賣掉了。
“這房子賣了?”
“誰知道呢。”其中一個路人感歎一聲,指了指宅子門口一個正在指揮搬東西的男人說,“聽說屋主原本是個叫費爾的醫生,這屋子幾天前剛剛被那個商人用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了,說是要重新造一家店鋪用。”
“那屋主回來過嗎?”神田試探地問,“聽說他一直都不在。”
“嗯……那個醫生前幾天剛剛回來過。”對方不甚在意地答道,“這屋子還是那醫生父輩的遺産,聽說他早上才到,中午就匆匆離開了。誰知道是不是外面欠了債,急着賣房子還錢呢。”
房産都易主了,這地方看來沒法繼續調查了。
不過這也太巧了,閑置那麼多年的房子,忽然在這個時候賣了?
問這些路人估計也問不出什麼,神田決定直接問買下房子的那個商人。不問不知道,問了之後,這件事看上去更加不合常理了。
因為這間房子,比起早有打算,更像是“順便”賣掉的。
按照商人的說法,他其實是早就看中了這宅子的位置,想着這麼多年都無人問津,也許他能有機會買下來。隻是他一直沒法聯系到房主,所以就一直都拖着了。前幾天他聽說這房主回來了,連忙趕過來想和他談談是否有意向出售,結果房主二話不說就讓他自己估個價,多少都行。商人也沒見過賣房子賣得這麼爽快的,思慮再三,他試探地報了個比市價低了三成的價格,想不到對方馬上答應,還在協議上許諾所有物件都歸商人所有。
“那個醫生也太奇怪了,隻是帶走了宅子裡留着的所有大小相片,和一些小女孩才會玩的玩具,他走得很着急,看上去對這房子好像一點也不在乎,我還以為他至少帶點值錢的物件走。”指着桌上的一套茶具,商人說,“你看,哪怕是這套精緻的茶具,也比那些小孩子的玩意兒更值錢吧?看樣子那些照片和玩具對他來說,一定有什麼特别的紀念意義。”
這确實非常古怪了,該不會是真的欠了債才急着賣房子的吧?
沒有更多的有用信息,神田決定先回總部,把這些信息和加奈一起再捋一捋——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并不相信,在這個節骨眼上賣房子真的是為了還債之類的無聊理由。
讓他更加意外的是,在準備前往火車站乘車的時候,他又見到了加奈一直惦記的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