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傷與藥(1)
時間還在流逝,路還在延伸。
人,還要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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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傷都在疼,争先恐後地叫嚣着,仿佛要把它們的主人生生撕裂成碎片。重傷的身體在不可控制地顫抖着,仿佛随着血液的流失,連體溫也逐漸消散而去。
神田睜開眼睛的時候,眼前是看不見盡頭的黑暗天際和随着寒風悠悠飄落的雪花。他想要動一動手腳,卻發現那種撕心裂肺的疼痛混合着胸口難以平複的悸動,清晰地告訴他剛剛才從死亡邊緣撿回一條命。
周圍似乎有很多人在跑來跑去,此起彼伏的緊張呼聲掩蓋了空氣中悲痛的情緒。他掙紮着想要起身尋找什麼,卻被一個人制止了行動。
“小優,現在别亂動。”熟悉的聲音自身邊傳來,與此同時一隻溫暖幹燥又有些粗糙的手托起他的手腕,小心地将幹淨的繃帶纏在他冰冷的手心上,“你傷得很重,别說話了。”
聽出了身邊是誰,神田将好不容易有些清晰起來的視線慢慢轉向那人的臉。他實在是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沒有,隻能用着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元帥”。
聞言,身邊的中年人似乎是終于放下心那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提耶多爾元帥,請您讓一下,現在馬上要……”
“哦,我也過去。”
視線開始朦胧,意識模糊了起來。神田才剛剛撐開的眼皮又不聽話地沉重了起來。
等等,他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他是失去意識了嗎?從他昏迷到現在過去多久了?現在是什麼時候?戰鬥呢?LV3呢?是逃跑了還是怎麼了?
還有加奈,她怎麼樣了,她在哪兒?
他很想仔細看看周圍究竟是怎麼了,彌漫在空氣裡的血腥味濃的讓人下意識地想要去尋找源頭。可是他真的太累了,模糊的視線僅僅是捕捉到不遠處的地面上躺着的一個朦胧身影,便什麼都看不見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是躺在一間病房裡。白色的牆面,白色的窗簾,幹淨到單調的色調讓神田迷糊了一瞬。空氣中沒有了濃得讓人作嘔的血腥,有的隻是淡淡的消毒水和酒精的氣味,讓人覺得好像沉浸在一個不真實的夢裡。
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沉重且僵硬着,很熱,喉嚨幹渴的感覺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傷口應該是處理過了,雖然還在疼卻也沒有之前那樣厲害。
“這裡是拉沃爾的醫院,你已經睡了整整一天了。”提耶多爾元帥的聲音傳來。神田轉過頭向他看去,隻見這位在他印象中總是開着各種玩笑、畫着所過之處美麗風景的人,面色尤其凝重。
“别動。”
“元帥,戰鬥……”
“你在發燒,别說話了,好好躺着休息。”看神田掙紮着想要起來,提耶多爾元帥連忙上前按住他,不讓他有過于勉強的動作。不過看他堅持要坐起來,元帥也隻是歎了口氣,雙手頓了一頓之後,一面小心地扶住神田的肩,一面伸手将枕頭豎起來墊着,好讓他靠得輕松一點。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我會慢慢和你說的。”
神田安靜地看着他,難得沒有插話。
“事情的經過我已經大緻都了解了,你們的戰鬥對象,正是以前從來都沒有出現過的LV3。”慢慢解答着神田的疑慮,提耶多爾元帥轉身取出了一份似乎是剛剛整理出來的調查報告,“它的能力級别,不用我說,你們也應該很清楚了。”
“那個AKUMA現在在哪裡?”
“讓它跑了。”
元帥說。
“拉沃爾城外的營地被成群的AKUMA襲擊,傷亡很嚴重。非常湊巧,我正好經過附近。等我趕到營地時,李娜莉一個人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她告訴我你和加奈的去向,城裡就發生了爆炸……那團白色的火焰骸骨升上了天空,我就猜到你們一定在那裡。時間緊迫,我隻來得及用‘樂園雕刻’攔住崩毀四散的瓦礫殘骸,然後救下innocence陷入暴走狀态的加奈,城中也出現了不少AKUMA,當時的情形實在無法過度追擊,那個LV3就趁機逃走了。”
聽完元帥的描述,神田面無表情地看向了窗外,放在被單下的雙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
這就是現實嗎?弄到這麼個狼狽不堪的下場,連命也是别人幫他撿回來的?
神田沒有再想下去,隻是默默地合上了眼睛。良久,他慢慢開口問道:“那個笨蛋……她怎麼樣了?”
“已經緊急送回教團了。”提起加奈,提耶多爾元帥的聲音不由得壓低了,“雖然這時候說喪氣話并不合适,但是,無論是身體受到的傷害還是精神受到的傷害,如果再不進行治療和幹預,她很可能會做出不好的舉動。”
神田心下了然,但不知為什麼卻不甘心地想要再确認一次:“手和腳還能救嗎?”
提耶多爾元帥欲言又止,最後深深地歎了口氣。
“雙臂已經斷了——從她斷臂處殘留的骨骼斷面來看,不是被一瞬間斬斷,而是被硬生生砸斷的……雙腳也是,腳腕部位筋骨都被貫穿,造成了粉碎性骨折,大大小小的碎片基本上都斷在裡面,還不清楚貫穿傷的位置之外會不會還有骨裂創傷。這樣的雙腳,能不能恢複到可以正常行走都很難說——更何況,她的小腿和肩部還有大面積的肌肉組織被腐蝕,那些地方的皮膚已經潰爛,日後就算痊愈,或許也會留下無法去除的成片的疤痕。”
聽到元帥用着無奈的歎息口吻說出這句話,深重的負罪感不知不覺地爬上了神田的心頭。
在那個用回憶搭成的舞台上,他見到加奈的時候,她的手臂隻剩下了骨頭,那時候她的精神狀态顯然不對——隻有一種可能,她在那之前已經知曉自己的身世,自己造成的殺戮與悲劇,和她經曆的那些不堪忍受的、血淋淋的回憶和真相……她已經處在精神崩潰的邊緣,所以她才沒有做出任何反抗或自保的行動,甚至連求生的欲望都沒有了。
他們之前确實懷疑過加奈的叔叔費爾是AKUMA,可是随着教團的調查,他們被“娜斯塔西娅”轉移了注意力,從而忽視了費爾的可能性。他不應該放松警惕,那個時候就不該讓加奈一個人留在這裡。
不對,更早一點的時候,費爾賣掉舊宅卻帶走所有照片和小女孩玩具的時候,他就應該留意這件事的所有細枝末節才對。
照片的作用毫無疑問是記錄和留念,而玩具,中央廳的調查其實早就有了線索。費爾沒有結婚,更沒有孩子,在法爾羅特家出事之前,整個家族裡隻有加奈一個小女孩,所以那些玩具,毫無疑問是加奈小時候玩過的。
這些報告,他從考姆伊那裡了解過,但當時他們都認為這些信息和這次任務沒有太多關聯,隻能說明法爾羅特家當時隻有一個孩子,這隻是順帶的信息收集而已。神田也沒有在意,他甚至完全忘記了玩具的事。
事後想來,這些被他忽略的信息,反而成了整個事件最緻命的要害之一。
一個如此厭惡又憎恨加奈的人,一個連賣宅子都賣得如此随意,選擇的時間點如此反常又巧合的人,會拿那些記滿了回憶的照片和玩具幹什麼?之後費爾偏偏又把她留在她曾經住過的家中,那個地點,那些照片,那些玩具,除了被當做刺破她心理防線、擊垮她心境的武器,根本不會有别的用處吧!
如果他們能夠留意到“娜斯塔西娅”出現的時機是有預謀的,如果他能夠再深入想一想費爾帶走照片和玩具的種種可能,如果他能夠再細心一點,把這些情報事無巨細地全部告訴加奈,把他們對整個事件的分析再整理得更細緻一些,把所有可能出現的狀況都預判好,是不是就可以避開這些無可挽回的結果了?
作為同行者,與LV3戰鬥到最後的自己,即使使用了加速吞噬生命的三幻式,卻什麼也沒有改變——一切都太遲了。
LV3逃走了,它擊碎了加奈的心,摧毀了她的身體,它的複仇顯然成功了。
他要怎樣回去見她?告訴她,因為自己擅自認為這些分明很重要的情報是可有可無的,因為覺得區區幾張照片和無關緊要的玩具并沒有突然出現的“娜斯塔西娅”重要,所以才犯了如此嚴重的錯誤,沒能做好更充分的準備?
莫名其妙的痛苦撕扯的他的意識,他隻能用力閉上眼睛,什麼都做不了。
病房裡的沉默開始蔓延,直到提耶多爾元帥問了另一件事。
“小優,有一件事情,我想确認一下。”傳進耳朵裡的聲音,不知怎麼的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你是不是動用了‘三幻式’的力量?”
“和你無關。”依舊是閉着眼睛,神田隻是皺了皺眉,冷冰冰地答道,“傷口沒事了,我要回教團去。”
“再生符咒的顔色因為力量使用過度變深了,傷口恢複的速度也沒有往常那樣快速。這次戰鬥,你的生命力消耗太大了,不管怎麼樣,至少……”
“不用你來操心!”冷冰冰的言語忽然就爆發了,神田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面對着可以算作是最親密的長輩,他把無差别的怒火毫無保留地宣洩了出來,“你覺得我在那種狀況下還要繼續保留力量嗎?!LV3就在面前,它從頭到尾都沒有絲毫損傷!如果早一點使用三幻式,我本來可以殺了它,絕不可能放它逃走!結果呢?!LV3沒被消滅,與它直接交手的人卻隻能像個廢物一樣躺在這裡閑談!現在誰還有這個閑心,我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個興趣!”
元帥看着他,一貫溫和的眼神裡并沒有指責的意思。
“抱歉,小優。”
那雙溫和的眼睛裡有着複雜的情緒,看上去心疼極了。
“如果我能早一點趕到,你們兩個也不會受這麼多傷了。”
神田從提耶多爾元帥眼中讀出了什麼,他煩躁地扭開了視線,面對元帥輕聲表示的歉意,他選擇了緘默不語。
所有的“如果”,說再多又有什麼用?
這之後,元帥就帶上門出去了。一直在發燒的神田感覺昏昏沉沉的。他隻得重新躺下,沒多久就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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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神田不顧提耶多爾元帥的勸阻,強行決定回教團。說不出是為什麼,隻要一想到他必須躺在病床上百無聊賴地看着滿眼的白色,他就覺得心裡堵得慌。
不想呆在這裡,不能呆在這裡。
一路上,提耶多爾元帥一直都陪在他身邊。神田本就性格孤僻,就算是自家元帥在身邊,他也不太喜歡主動開口說話,更何況這一路上他都裝着滿滿的心事,根本不想說一個字。
回到教團大約是那天的深夜,前來地下水路碼頭迎接他們的是幾個科學班的成員。從他們的臉上,神田讀到的是強打精神的悲傷。
“具體的傷亡情況呢?”
“人數還在統計,因為還有傷重不治的團員。考姆伊室長正在接待今天新來的驅魔師,利巴班長稍後會公布這次在拉沃爾的傷亡情況。”
連對話也是刻意壓低了聲音的,似乎不這麼做,就會打破籠罩着教團的那一層淡淡的陰雲。
提耶多爾元帥先行一步去見考姆伊,空曠的走廊裡隻留下了神田一個人。當他踏進教團大廳的時候,下意識地停住了腳步。
面前排滿了棺木,一眼看去大概有幾十個。醫療班的醫生和護士在大廳裡來回穿梭,不停地勸導着那些受傷的探索隊員們回到病房休息。有的人伏在棺木上失聲痛哭,有的人在離開大廳時不舍地回頭看着那些再也沒法起身戰鬥的戰友。整座大廳被悲傷的氣氛渲染,沉重得讓人無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