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田默默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從大廳旁邊繞過去了。
在大廳的一側,神田碰見了利巴班長,被告知前往醫療室接受身體檢查。
不過他沒有料到的是,來給他做檢查的,不是别人,正是考姆伊。
“你還真有閑工夫來這裡當醫生。”看見考姆伊推門而入,神田隻是看看他,态度還是冷冷的,“外面的狀況夠糟糕的了。”
“有新來的驅魔師報到,我剛剛吩咐綜合管理班給他們安排了房間。”轉身放下文件夾,考姆伊打開了旁邊的儀器,“我剛才去了加奈那裡。”
聽到這個名字,神田的表情微妙地僵了一下。
“她從上午就一直在昏睡,伊艾卡元帥也趕回來了,現在正陪在那裡。”
神田沒吭聲。
“特殊醫療組剛剛把她的檢查情況告訴我——骨骼作為她的innocence,損傷的斷口正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愈合,但斷臂處的肌肉組織卻很難處理。”吩咐神田在檢查用的手術台上躺好,考姆伊打開了無影燈,“腐爛的面積很大,一直到肩膀上下,除去皮膚,連肌肉部分都有些潰爛。這樣的傷處沒法縫合,隻能一點一點清創,把腐爛壞死的身體組織一點點切除。更何況,手臂的斷口處還有骨骼碎裂後的殘片留在肌肉裡,這些又必須用手術才能取出來,否則傷口沒法愈合,會很容易感染。”
冰涼的磁片貼在神田的身上,身邊的儀器發出均勻的“滴滴”聲。一片死寂中,神田慢慢開口問道:“腳呢?”
“腳上的傷隻能先手術切開腿部的皮肉,把碎裂的骨骼拼回原位,再用鋼釘或是别的器具固定,之後把刀口縫合,之後就是耐心觀察。一般來說,寄生型驅魔師身上寄生了innocence的部位受到損傷之後,會比其他受傷的部位更容易愈合。但加奈的身體遭此重創,同步率出現了波動,骨骼愈合的速度會變慢。”按下了測算心率的儀器上的按鈕,考姆伊歎了口氣,苦笑起來,“特殊醫療組原本就是為了應對加奈受傷後的情況才專門組建的,她被送回來之後沒多久,因為需要手術的地方太多了,特殊醫療組第一次向我提出加派人手的申請——她被送回來之後,在手術台上躺了幾乎整整兩天。”
神田沒有回答,而是眯起眼看向頭頂上慘白的燈光。
“關于這次任務,詳細的報告等你的身體恢複之後再寫給我。”一系列的檢查終于結束了。神田從手術台上坐起來,伸手抓過放在一邊的襯衫。就在這時,考姆伊忽然開口問了個問題。這問題讓神田微微失神,拿衣服的手也停在了半空中。
“神田,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
“你不害怕死亡嗎?”
似乎在不久以前,有個人在安靜的星空下,也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立刻明白了考姆伊提問的緣由。
“你是想問‘三幻式’的事情?”他冷淡地開口問道。
“和以前相比,傷口恢複的速度明顯變慢了,‘三幻式’的消耗對你來說影響太大了,這樣下去……”
“哼,隻要能治好傷口,就沒問題。”
“問題是,現在的恢複變得更加花費時間了。”面對神田平淡到不像話的回答,考姆伊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也就是說,‘那個’已經開始了。”
他大概是試圖提醒神田必須留心某件糟糕的事情有了确切的開端。這一切,神田都明白。但是他也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那是他生命的倒計時。不管他怎麼無視怎麼逃避,該來的總歸是會來的。從他發動了吸收生命來戰鬥的“三幻式”開始甚至是更早的之前,這個倒計時就已經在确實地運作了。
“神田,千萬不要計算錯你的生命殘量啊。”
“不需要你來多管閑事。”冷冷地掐斷了考姆伊的話,神田穿上團服,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那是任務的需要,我不認為當時使用三幻式是錯誤的決定。”
“可是,你就這樣用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為代價去拼……神田,你這樣做隻會讓你的生命削減得更快,之後……”
“馬上就會死,對吧?”幹脆轉過身直視着那雙鏡片後面露出擔憂神色的眼睛,神田有些面無表情,可他的心情卻更差了,說出來的話也變得有些刺耳了,“那你說該怎麼辦,讓我為了保自己的命,看着她去死?”
“我不是這個意思,神田。”
“什麼意思都無所謂。”神田說,“對我來說沒有什麼‘以後’。就算我活不久,也不用你們操心。”
說完,他沒有看考姆伊變得更加擔憂的表情,而是拿起六幻,轉身拉開醫療室的門準備出去。誰知道剛一拉開門,就險些和另一個人撞在一起。
待到神田看清楚門前坐在輪椅上的人是誰時,心裡的某個地方不由得刺痛了一下。
他确信面前的這個人就是他剛剛才提到的加奈。但是和之前的樣子相比,現在的她就像是一個被層層繃帶包裹起來的慘白的人偶,幾處繃帶上面還滲出了細細的血絲。兩側的肩膀下方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抱歉,考姆伊室長……加奈她剛剛醒來,聽說神田回來了,就非要過來,怎麼勸都沒用……”推着輪椅的護士面露難色。
“加奈?”考姆伊一見是她,焦急與擔憂立刻寫在了臉上,“你現在根本不能離開病房,到這裡來幹什麼?手術才結束沒多久,你也才剛剛恢複意識吧!”
加奈的臉色白得吓人,額角遍布細密的冷汗,連呼吸也有些急促。可她隻是虛弱地搖搖頭。
“提耶多爾元帥說你回來了,所以……我就過來看看。”
“這裡沒有什麼好看的,你可以回去了。”
神田轉身就走。
“等一下。”加奈下意識地想要拉住他,可是她僅僅是擡了擡僅剩的一截臂膀,根本碰不到他的手,可她卻執拗地想要制止他離去的腳步,“等一下……先不要走,等等!”
失去了雙臂的身體本就虛弱,根本經不住太大的動作。她隻是想要攔住神田,卻險些從輪椅上跌下來。
不等護士扶住她,她說出了那個她本不該知道的詞彙。
“‘生命殘量’是什麼?”
神田沉默不語,握着六幻的手又收緊了幾分。
“你不需要知道。”
她一定是聽到他和考姆伊的談話了。
有關他異于常人的恢複能力,以及他使用三幻式對身體帶來的巨大負擔,還有他一直在急速流逝的,短暫的生命。
“‘活不久’又是什麼意思?”
身後的聲音已然帶上了一絲顫音,沙啞又無望地敲擊着在場所有人的心。
神田緊緊皺着眉,卻回以更加冷漠的話。
“你管得太多了。”
身後的人,忽然笑了起來。
笑着笑着,愈加明顯的哭腔裡混雜着難以名狀的痛苦,仿佛連空氣也被她的悲傷所感染,變得不再流動。她的表情也在這一聲聲泣血般的嘶啞笑聲裡,凝成了最絕望的模樣。
“他們說的是對的。所有和我有關的人,最終都會因我而死。”
“不是的,加奈,你想得太多了。”考姆伊試圖安撫她的情緒,“這次任務有太多意料之外的狀況,就算曾經發生過什麼,也不是你的錯啊!”
“怎麼不是?我的母親,收養我的法爾羅特的家……那麼多人因為我的存在而死去了,我的親人,朋友……他們死得那麼凄慘,一個個屍骨無存,而我卻活得那麼自在,我有什麼資格這樣活下去!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出現,還不如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死去,這樣就不會傷害到那麼多人了!”
“那麼想死的話,現在就給我滾!”
似乎是話裡的某些敏感詞彙刺激到了神田,原本沉默着的神田猛然轉身,一把揪起她的衣領沖她吼道:“你要是真的那麼想死,那就去死啊!這個教團少了你一樣可以運作,世界上的AKUMA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其他人去消滅!你這麼想死,那之前拼了命的反抗又是為了什麼?坐以待斃像個木偶一樣任人踩踏不是更好?!”
“神田!你冷靜一點!”
“好啊!我現在就去死,連你也覺得我該死對吧!沒錯……我死了之後,你就不會因為我的無能而白白浪費生命,更不會因為我的存在而受到不必要的傷害,那樣更好!”
加奈哭喊着,溫熱的淚水成串地滾落,落在神田緊繃的手指上:“我本來就比不上你,現在又成了廢人,就算活下去,在你眼裡也隻不過是個愚蠢的笑話,一個永遠也派不上用處的累贅!教團的每個驅魔師都比我強,少我一個确實不會怎麼樣!說不定我死了之後,我的innocence還能找到更合适的主人,一定比我更有用!”
“你這混蛋……你再說一遍試試!”
“我根本沒有求你來救我,你為什麼非要多管閑事?!根本不需要‘三幻式’,那個時候隻要我和叔叔同歸于盡,所有事情就都結束了,教團就不會有這麼多傷亡了!為什麼你不走,為什麼你非要留下來不計代價去戰鬥?!明明可以去救更多人,為什麼你不去啊?!我不需要你浪費你的生命來救我,永遠都不需要!!!”
那個寒意陣陣的深夜,神田記不清自己是怎樣被考姆伊和趕來的提耶多爾元帥拉開的。
目送特别醫療組的護士們将泣不成聲的加奈送回去,神田仍舊站在那裡,直到看着她靠在輪椅上的瘦弱背影消失在視線盡頭,他才慢慢回過神來,想起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
她已經變成那個樣子,再也不可能恢複到健全的身體,或許以後,再也不可能站起來了。以後她再也沒法和他一起去執行任務,再也不能和他去訓練場切磋,甚至連生活起居都需要依賴别人才能活下去了。
她那麼痛苦,那麼無助,她已經非常非常努力,她明明隻想讓身邊的人好好活着。
神田比誰都清楚加奈為什麼會這樣想,可自己竟然說,要她去死。
他本來不是那個意思,他沒有想要讓加奈真的去死,更沒有想要看她的笑話或是嘲笑她是累贅。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也永遠不可能這樣想。
可是,他又要怎麼辦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