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傷與藥(二)
這之後的幾天,神田一直都呆在總部休息。幾天下來,無休止的煩躁折磨着他,即使是坐禅也沒法讓他的心境變得空明。每天夜裡他都在做夢,夢境不再像是之前的蓮花幻覺那樣澄淨清晰,而是充滿了血腥的色彩。他總能在夢裡回到那個下着小雪的深夜,滿身是傷地躺倒在血泊裡,身邊是無論如何也無法碰到的那個殘缺的身體。
噩夢與現實的混雜讓他頭疼不已又無處發洩,幾天的時間裡,他和探索班成員的沖突從未間斷。
“怕死的就給我滾!滾出這裡!少你一個也沒有差别!”
神田不記得這已經是第幾次了。他厭惡地撇了一眼擦傷了的手,繼而将充滿殺氣的視線掃向周遭怒火中燒的探索隊員。被打倒在地的那個隊員龇牙咧嘴地站起來,失去理智般狂吼起來揮着拳頭就打了過來,神田更不答話,就像之前無數次的鬥毆一樣,毫不含糊地再一次和對方扭打了起來。
這時候,神田眼角的餘光似乎看見,一個人隔着喧鬧的人群用事不關己的神情看着這邊。
幾下子将探索隊員擺平,神田活動了一下手腕,朝着那邊那個人走去。周圍憤憤不平的探索隊員見此情景,硬是壓下了幾乎爆發的衆怒,退到一邊将神田和那個人圍了起來。
靠在牆邊的那個人有着紅色短發和黑色眼罩,唯一露出來的眼睛是綠色的,像是最純粹的祖母綠。雖然看似溫和親近,這個人卻給他一種冷眼旁觀的感覺。這感覺有些熟悉,卻似乎并不是有趣的記憶。
神田冷冰冰地注視着他,卻見對方送給他一個燦爛的微笑。
“又見面了啊,神田先生。”
看似親密實則帶着距離感的無差别微笑讓正在火頭上的神田一拳頭砸了過去。紅發碧眼的人誇張地一側頭,躲過了拳風的襲擊,似乎是被“吓”得不得不擺出一副怕得不行的樣子連連讨饒:“啊啊……不要那麼生氣嘛,我叫拉比,現在也算是你的同伴了,以後還要多多關照啦。”
“哼,你本來可不是叫這個名字的,克羅利克。”毫不客氣地諷刺道,神田面無表情地拿起放在一邊的六幻,轉身就走,“書翁還有換名字的癖好?”
“哈哈,那個是工作需要,工作需要……”沒想到那隻死兔子居然還跟了過來,“我也很驚訝啦,沒想到我也是Innocence的适格者,你叫我拉比就可以了喲。”
“真啰嗦。”不由加快了腳步,神田想着大約兩年不見,這家夥還是這麼厚臉皮,和在莫斯科的時候一模一樣,“給我滾遠點,少在這裡廢話!”
“哦對了,我剛剛從醫療班那裡過來,提耶多爾元帥和伊艾卡元帥還沒有離開教團,聽說是因為加奈一直很消沉,所以拒絕配合治療,他們正頭疼呢。所以讓我給你帶個話,希望你可以過去看看她。”
神田停下了腳步。
“提耶多爾元帥說了,你去勸的話應該會有用……”
“那個笨蛋就是個沒救的家夥!”打斷了拉比的話,神田握緊六幻擡高了音量,似乎這麼做才可以掩蓋聲音裡的不自然,“一天到晚嚷嚷着一堆大道理,關鍵時候就自暴自棄!這種人誰要管她!”
“喂,你這樣不太好吧……”
“廢話說夠了就快滾!”
撇下在走廊上發愣的拉比,神田氣沖沖地回到房間,遷怒似的摔下了六幻。
要怎麼辦才好?
同樣的問題再次浮現腦海,神田煩躁地“啧”了一聲。
要是那天晚上他沒有說那樣的話就好了,要是他在自己情緒爆發的前一秒盡快離開,他就不會口無遮攔地說出那樣傷人的話了。
神田早就習慣了直來直去,待人處事也好,言行舉止也好,他很少會特意考慮旁人的感受。畢竟教團對他來說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牢籠,他也從不在乎自己會不會惹怒這裡的人。
旁人厭煩他的粗暴舉止和不近人情的處事态度,他根本不在乎,反正他也沒想過要和誰走得親近一些。
可是加奈不一樣,加奈是特别的。
她是第一個願意在乎他的人。
也是第一個因為他的特殊體質而難過的人。
更是神田遇到過的唯一一個,會為他哭的人。
在這個黑暗又不透光的牢籠裡,在這個所謂神選之人的戰場中,竟然有人為他無可逆轉的悲哀的生命落淚哭泣,竟然有人希望靠着燃燒生命來戰鬥的他,可以不要受傷,好好活下去,甚至甯可犧牲自己來換他的安好。
這樣的傻瓜,這世上還會有第二個嗎?
神田就算性格冷漠孤僻,但終歸不是鐵石心腸。加奈對他的擔憂和關心,他不是不知道,也不是沒有任何感覺。他曾經覺得這樣的擔憂有些可笑又無聊,也一度覺得這隻是加奈天真單純的一時興起,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失去興趣,也不會繼續在意了。
可時間久了,直到這一刻,他忽然發現加奈是認真的,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他這樣的人竟然能夠得到如此真切的在乎,他竟然真的成了某個人心裡如此重要的牽挂。神田對此很驚訝,驚訝之餘則變得有些惶恐,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甚至本能地想要抗拒。他本來不需要那些沉甸甸的擔憂和暖融融的關心,他本可以孤零零一個人,背負着黑暗,無牽無挂地走完短暫的一生就好。
那個溫柔又善良的傻瓜卻如此執着地靠近了他,讓他觸碰到了他做夢都不敢奢求的溫暖。
神田輕輕地按住了額頭,重重地做了一個深呼吸。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麼愚蠢的事,他怎麼能夠對她說那樣的話?
這樣可不行,他得做些什麼彌補才行。
可是,他那天的話說得實在是太重了,再加上先前本來就是因為他的疏忽大意才導緻加奈傷成這樣,僅僅是道歉,又能有多大的作用呢?
從午後一直到傍晚,神田都把自己悶在房間裡。好不容易挨到了晚飯時間,他才磨磨蹭蹭地起身去食堂吃晚飯。
教團的人們正從之前的巨大傷痛之中緩緩恢複過來,一如過去的百年裡送走了無數的人那樣。比起幾天前,這天的氣氛已經算是很好的了。神田一出現在食堂,一邊正在用餐的幾個探索隊員立刻竊竊私語了起來。
他早就習慣遭人白眼了,反正那些人在他眼裡根本無所謂。随便找了一張空桌子,他坐下來一言不發地開始對付晚餐。可是這一次,神田獨占一張桌子安安靜靜吃晚飯的念頭很快就被打斷了。
“神田!你在這裡啊!”
身後傳來了李娜莉的聲音,聽起來精神還不錯。不多時,額頭上仍然包紮着繃帶的李娜莉端着餐盤坐到了他的對面。讓他皺眉的是,不僅僅是任務歸來的迪夏,逗留教團尚未離開的提耶多爾元帥,連同那隻剛剛報到的紅毛兔子也一起坐了過來。
即使是多了四個人,這一桌也并沒有因為多了人數而變得熱鬧起來,相反,氣氛似乎變得更加沉悶了。
神田知道他們在想什麼,隻不過他并不想做這個把話挑明的人。
悶悶地各吃各的飯,最終耐不住沉默打破僵局的是迪夏:“那個……接下來該怎麼辦?”
叉子筷子頓時都停了下來。問話的人見此情景,有些局促地戳着盤子裡的牛排,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道:“我聽說了,這次拉沃爾城事件的後續調查還在進行,探索隊員在拉沃爾和圖盧茲警局的協助下調出了十六年前娜斯塔西娅小姐的死亡證明書。死亡的時間、地點,全部都和法爾羅特家收養加奈時的情況吻合,然後就是十年前,法爾羅特夫婦以及費爾醫生在醫院的遭遇……當年的醫院也有目擊者可以證明。”
“嗯。”一邊的李娜莉抱着茶杯,細細的手指不自主地收緊,“那些事情,加奈可能已經都知道了……她現在的狀态很差,醫生們說她手術後的恢複情況也很不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