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要問如今朝中最般配的兩位大人,季執庸和徐潤旻,他們情緣何時,情起何處,他們會冥思苦想,發現自己也說不上來。這個問題是活水的源頭,将他們又引到十多年前東南的春夏。
那是一個人變化很快的時代,也是一個雨來往很急的時節,風起于青萍之末,侵于建州,盛發于京城。
一切總來得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
即使是時隔多年,季泠依舊記得初見徐行的場景。她依着約定來找鄭先生借書,一如往常般毛毛躁躁地闖入鄭先生的寓舍,便看到書架邊上站着一個人,穿着缥色山水紋直身,腰系湖藍絲縧,看着是一副士人裝扮。
茅草蘆席一青瓷,端是阡陌如玉人。
一束陽光透過窗棱穿過他,斜斜地照在随牆擺放的書脊上。柔澹春融,沉毅淵重。從京城到建州,再也找不到比他更貼切的人了。
季泠先是呆呆的看着。而後是沒來由的緊張,手扶着門框不知道應該進還是該出。
還不容她糾結,那個身形颀長,氣質端柔的人已經轉頭看向她,沒有表現出絲毫被突然打擾的不快,也不計較季泠的無禮唐突,隻是略帶着驚詫。
彼時徐行還未在外人前多走動,沒領略過世間百态,沒見過南方的風土人情。不知為何,可能是一種沒來由的直覺吧,隻一眼,他就認為,季泠是與衆不同的,不同于他見到的所有女子,那些典雅婉約,才情橫溢,端莊得體的大家閨秀。
季泠身上有一股子鮮活的氣息,張揚又明媚。風卷金烏而來,在季泠身上是具象化了。随着她冒失又無拘地闖進來,那肆意縱情的感覺被帶進來的那股風裹挾着吹入他的世界,讓他第一次對世界的不同産生了些許的好奇。
如今想來,也許從她來到建州,進入書院的那一天起,她精彩卓絕的一生便已經開始醞釀筆墨,隻待日後揮斥方遒。
新朝建立之初,為了穩固社稷,廣開言路,高祖皇帝下诏放寬社學門檻,平民百姓也可入學讀書。而後不久,又不顧衆臣反對,允許女子入學堂,通禮明義。此令掀起軒然大波,言官以此不但打破男女大防,更是罔顧社會綱常為由,奏請上位收回聖命,。
為了女子入學的順利推展,皇帝下旨先由南部沿海幾州開先例,允民間女子與男子一樣入學,男女分室聽講,以遵守禮制。南方沿海州府離京較遠,民風更為開放,對女子約束較少,在任官員多是青年臣子,願意放開限制,為任職做個不錯的政績。
更有些地方,山高皇帝遠,州府之内,男女學生除了同堂聽講之外,君子六藝,琴棋書畫,踏青遊學,宴飲作樂等,都不受約束,一并進行。建州府不少學子因而入學,下轄多縣又多選出優異學生,不論男女,進入建州府的楓漈書院中,讀書明德,交友制藝。
數十年後,當地人民開化,經濟貿易,航運興盛,手工業發展,蓋因建州英才多出于此。
楓漈書院坐落在楓漈山下,風光秀麗,環境清幽。山間一片楓樹林,還有一處百丈漈,飛湍而下,許多文人雅客和學生遊人會到此遊覽,春日踏青,夏日避暑,别有意趣。
書院裡現在的山長是翰林院出身,也是近鄰有名的大儒,在建州傳道授業,教化庶民,開堂作講,論學議政,也有許多人不遠千裡而來。
鄭穩曾是山長的學生,現留在書院中傳授學業,講解經書。今日季泠就是來向鄭先生尋求解答的。隻是沒料到鄭先生這裡還有外客拜訪,她來的倒不是時候。
季泠瞧見徐行朝自己看來,呆滞了一瞬才低頭行禮道明來意:“鄭先生讓學生來此稍作等待”。徐行聞言颔首,帶她到正中間的書案邊坐下。
她今日穿着的是一件油綠對襟上襖,搭了月白裙子,看起來有一股不折于世的生氣。坐下時,裙子就四處散開,她端坐着,有些局促。這個年紀的女孩子都是注重姿容的,季泠并不免俗,看着這人通身的雅緻,暗暗慶幸今日穿的整潔得體。
徐行自引她進來起就注意着她,覺察到自己的存在讓她有些不适,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幾步,留出一定的距離,這才溫和地補充道:“鄭先生剛巧有事,出去了一會兒。姑娘且先坐着等等,估摸着快回來了。”而後便轉身去書案右側的書架邊尋書去了。
季泠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無聊,她想站起來四處走走。通往書房的小徑上開了一片杜鵑花,豔麗奪目。季泠站了起來,走到門前,擡頭看着竹編卷簾,旁邊一隅的束腰方形圓腿高花幾上放了一盆蘭花,給這個簡單的書齋添了一分雅韻。
書齋不算大,季泠走動起來,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音,徐行正好轉身,把書放在書架前的長方桌上,就瞧見她不安分地看了看簾子,又去擺弄蘭花。
他有些失笑,這個女學生倒是活潑,才乖巧端莊了一會兒,也不顧及他這個陌生人在場,行事滿是少女的随心所欲。
不遠處傳來腳步聲,季泠看見了鄭先生的身影,立刻又坐回去。鄭穩進門擡了擡竹編卷簾,才注意到書案邊嚴正以待的季泠。原是他忘記了與季泠的先約,反而讓兩人撞到一塊兒去了。
“潤旻,可都尋到了?”鄭穩走到書架邊,徐行正低頭看着選出的一摞書,仔細思考核對着。“餘下的都找到了,就是《東坡七集》,似乎是少了一集…”
“是不是缺了《東坡内制集》?”一個清亮的女聲回應道。徐行擡頭,就對上了季泠的眼睛。丹唇外朗,明眸善睐。她這樣活潑的姑娘,倒是給古樸的齋舍添了幾分意趣。
季泠看他不做聲,連忙說:“這本現下在我那呢。月前來向鄭先生借了此書,還未歸還。如果這位…先生?需要,我一會兒送過來。”
兩人走到書案邊坐下,以鄭穩為中,徐行位右,季泠位左。鄭穩說到:“你該稱呼一聲徐大人。徐大人三年前進士及第,後來進翰林院選為庶吉士,現下在東南各府遊曆,前不久才到我們建州來。”
徐行謙恭地微笑:“此次在建州數月,我暫居在楓漈書院中,興許還會在此講學論辯。姑娘也稱我先生即可。”季泠點了點頭。沒想到這個徐大人來頭如此大,平日她見過最厲害的也就是山長了。
“這是我的一個女學生,姓季,單名一個泠字。”鄭穩介紹道。
“珊瑚幽茂而玲珑?”徐行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