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繼續說。”徐翰科示意季泠。
季泠見他沒有怪罪,才将最後所想和盤托出。“第三,即是解決這些流民的困擾。在閩省開一處港口,給這些百姓從良的機會,讓他們有謀生的地方。
閩地多山,農事不興,礦産不豐。百姓除了漁業之外,隻能依仗商業存活。若想要地方興盛,物力不屈,民用不困,最佳之法便是以厚農而資商,以厚商而利農。開港資商厚農利民,不僅能讓百姓穩定,增加地方賦稅,茶絲暢銷,帆樯如林,萬國來朝,對于閩省而言,何嘗不是功績一件呢?”
季泠緊張又興奮地看着幾位大人,她不太敢直視他們的眼睛,隻能平視着他們補服上補子的花樣。似乎感覺自己的布衣化成羅衫,上面長出雜花團紋,胸前的錦雞補子栩栩如生。
若是女子也能穿上這樣的绯袍,那該多好啊…那将比所有鳳冠霞披,都要鮮豔奪目,耀眼漂亮。她遽然出神地暢想。仿佛前一秒侃侃而談的人并不是她,她不過是個旁觀者。
“季姑娘年紀輕輕,見識倒是斐然。令尊是在甯川還是建州任職?”徐翰科和藹地看着季泠,似乎有心想要了解。
雖然季泠所言在他看來,許多都是紙上談兵之論,可在這樣的年紀,首次進入軍營,了解軍政事務,就能有一番自己的見地,而他的侄兒徐行對這個學生似乎也頗為認可,還願意出言替她周到,想來确實是一根好苗子。
季泠被他這話一問,立刻僵住,突然想起來齊無戈先前“門當戶對”的言論。沒想到,她的發言,自然而然地被衆人聯系到家庭熏陶、父母教養,她的出身即是她進入今日這樣圈子的通關文牒。這樣看來,一切确實順理成章。
若是她能說出個一二,哪怕隻是甯川縣衙小吏,再不濟是她們那兒的鄉約裡長,在官府七彎八繞、交錯縱橫的關系網中,總能尋到交點,讓她接上這位福建布政使的話。
可惜,沒有若是,她身無長物。
她唯一的倚仗,就是自己的勤懇與天資。
靠着這個從甯川走到建州府,靠着這個和鐘蕩雲他們成為同窗,再靠着這個在今日大放厥詞。
她覺得難堪。
其實并沒有人要為難她,可是她可惡的自尊心讓她覺得如芒在背,無所适從。
季泠低着頭咬住嘴唇,遮掩住自己的窘迫,飛快地調整自己的神情,努力保持基本的禮儀與體面,竭力讓自己的語調平穩。
于是在對面幾位大人物看來,這個女學生不卑不亢地說出:“學生家中皆為白丁,并無親長在官府任職。”說完,季泠驕傲又勉強地微笑,似乎今日她才是那位穿着绯袍的天之驕子。
她是一隻餓得發狠的野貓,千辛萬苦地爬到糧倉,進去期待着看到同類,訴說一路以來的艱辛與自己的頑強。
卻隻看到一衆餍足的老虎。
他們看起來和自己似乎并無二緻,隻不過高大強壯些。
可原來他們之間有着霄壤之别。
走出大營之時,季泠已經忘記前一刻幾位大人的言語了、神情,似乎隻是一場夢,或是突然起了一場霧,她将自己困在裡面了。
直到鐘蕩雲激動地攬住她的肩,尖叫着說:“泠兒!你今日也太厲害了!你從沒學過這些,竟然能說出那麼多頭頭是道的話!我看那幾位大人都已經被你給唬住了!”
她呆滞地轉身,看着一道陽光下的齊無戈,他也興高采烈地點着頭:“季姑娘,今日你的表現,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一直站在季泠身後,看着她的肩膀和頭發随着她的語調起伏而晃動,驚訝于她的鎮定,驚歎于她的才識。換做是他,也沒有勇氣在徐大人和其他大人面前,說這麼多話。
那一道陽光太刺眼,季泠看不清齊無戈的表情和五官,隻能看見他額間的那一點紅痣随着金光躍動着。
他身後的齊無咎處在長兄的蔭蔽之下,看了她一眼:“今日确實出色,你們甯川的姑娘總是出挑。”
季泠透過他們兩人之間的縫隙,透過那道橙黃色的光,望向那頂營帳,沒過多久,先前的幾位大人陸續走出來,走向側邊的另一頂營帳。季泠看見,唯一沒穿補服的那個人微微地偏過頭,似乎對她笑了一下,微不可察。
季泠看着他們的影子在草地上前進,像優雅又兇猛的野獸,消失在大營之中。
何咨甯牽起季泠的手,捏了捏她,給了她一些現實生活的實感與力量。
何咨甯知道,季泠為什麼魂不守舍。她就是不願這樣,所以從不開口,從不多言。
她不想償付行差踏錯的高昂成本,索性謹慎行事。季泠是什麼性子她知道,她不能代替她,隻能陪伴她。她要支柱時,她就在身邊。
季泠緊緊地捏住何咨甯的手,她在糧倉外找到了和自己一樣的野貓。季泠轉回身,和她依偎着,慢慢走出校場。太陽快要落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