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風熏得遊人醉,分明是來賞景的,最後卻總是抛卻外在的景緻,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世人也是有些怪異,季泠這樣想着,昏昏欲睡。
齊無戈一個人劃着船,看着對面的鐘蕩雲好奇地看着湖面的鴛鴦,直呼着好肥碩的野鴨,又看着季泠慵懶悠哉的樣子,覺得今日這一趟也算是值得。
他一向不懂得感歎山美水美的,身邊的人開心了,他似乎也就能開心了,這便是最好的。
太陽西移,上了岸後的幾人散着步,臨近蘇堤時,進了一處寺廟。
“淨慈寺...”季泠默念,在寺門處領了一炷香。
淨慈寺外面看着門庭冷落,走進去卻是摩肩擦踵,在來來往往的人中,季泠學着以往母親和阿婆燒香的樣子,誠心地點了香,再虔誠三拜,才算結束。
齊無戈和鐘蕩雲瞧見她那一瞬間沉靜的樣子,都很詫異,從前從不知道季泠信佛。
跨出門檻之時,齊無戈問了一嘴:“你似乎很心誠,是求的什麼?”
“國泰民安。”季泠微笑,但似乎沒這麼簡單。她心裡裝着什麼不願意說,和平日直言不諱的性子有些不同。
最後一程到了蘇堤,鐘蕩雲看她似乎沒什麼精神了。“泠兒,你累了?”
季泠搖搖頭:“多虧你們這一年把我練的不錯,現在強健的很。換做以往,我怕是隻能被拖回去了。”
三人沿着堤岸走得緩慢,陽光已經逐漸變了色,湖面被時間分成了四色景緻。
最遠處的岸邊被沿岸的數木映成青黑色,又暈出一些墨藍,再就是夕陽染出的由遠及近的琉璃黃,像是在湖裡倒了一潑煮得太濃的茶,還沒來得及化開。
堤岸邊的湖水已經說不出是哪一種具體的顔色了,鐘蕩雲說像是滴在銅鏡上的雨,軟化了幾分青的沉重。
一些遊船逐漸遠去,“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的好景象他們沒有機會欣賞了。夏季的一大片荷塘現在已經沒有“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壯觀,隻剩下幹枯的根根荷莖和垂頭的荷葉,看起來有些喪氣。
冬日的陽關很暖人,傍晚的也風輕和,他們在蘇堤駐足一次又一次,欣賞上天賜予這片富饒之地的珍寶。
“泠兒。”
“嗯?”季泠歪着頭回應。
“我突然不想回京城了。”
“為什麼?”
“雖然我不是一個能吟風誦月的人,但我覺得,在這廣闊天地之間,有那麼多好地方我都沒去過,那麼多 各式各樣的人我也沒見過。等回到京城,困在齊府裡,困在蜚短流長裡,我不自在。”
季泠攬住她的肩頭,并身前行:“先回京城,加固你這一身的本領,在書中找找你要的世界。待到二十,你就大膽地逃出去,去尋求你的好天地。”
“為何是二十?”
季泠想了想,這話雖然出格,但鐘蕩雲一定能理解:“先人定禮,女子十五及笄,可我覺得這并不算是成人了,該像男子一樣二十及冠才對。十五歲,我們還懵懂無知,才剛剛開始了解人情百态,就将我們推進他們大人的世界,對女子也太殘忍了些。别的不說,你瞧瞧,今年十六了我還在長高,哪有成人的樣子?”
鐘蕩雲倒是被她的例子引笑了,季泠繼續說:“等我們到了二十,個頭也不長了,心也差不多安定了,一時的沖動已經有了理智來馴服。那時候我們在仔細想想,究竟要的是什麼?你心裡想的明白,腳上走的才平順。”
季泠隻是出于她的角度來思考這個問題,人各有志,若是鐘蕩雲真的想走,她也勸不下來。
無論是她,還是蘇堤邊的殘荷、湖面上的鴛鴦、擦肩而過的遊人、跟在他們身後幾步的齊無戈,都不會想到,二十歲的鐘蕩雲真的如季泠說的那樣,堅定地選擇了自己想走的路。
西湖走走停停,該賞的美景也賞過了,此行也算是圓滿。
來不及在晚飯之前趕回城中,三人就在西湖邊的一處茶館裡先坐下,預備着就先随意吃一些東西,正好坐在外頭看看西湖的夜景。
這頓不算正式的晚飯就在臨近西湖的一處庭院中,沒有城内那樣寬敞獨立的單間,幾桌人一塊兒共享這個庭院,一起吹着晚風,倒也算是惬意。
走了一天,季泠最終還是覺得疲累了,吃了一碗蓮子紅棗粥,就吃不下其他東西。
她靠在立柱邊,看着西湖,黑沉沉一片,有些像她昨日得的那把黑稠團扇,波起瀾沉中泛着油潤的光澤。
她嘴中竟然不自覺地說出來:“如若沒有西湖,杭州府興許就不會有今日的繁華了。”
鐘蕩雲一臉莫名其妙地看着季泠,“泠兒,你在說什麼呢?西湖不就是一個湖嗎?一處風景而已,杭州也不是隻此一處好地方呀。”
季泠沒有轉頭,隻是繼續說:“杭州府志有記,‘東南江海重藩會區,土地之廣,人民之衆,物産之富,貢賦之重,山川清淑,人物英明,宮室城池之壯,商賈貨财之聚,為列郡雄’。
一個‘為列郡雄’是多麼大的贊揚啊。依靠着西湖、錢塘江和運河,江海要津,杭州曆代發展,才形成如今 東門菜,西門水,南門柴,北門米的格局。城内商業發展、民生保障,皆賴于此。
若是西湖堵塞,運河無水注入,就會枯澀。如此一來,東南西北,柴米肉菜,瓜果蔬蔌,闾閻貿易,衆民生計,全部阻滞。不僅如此,杭州府周邊諸城也會因此受累。
古有人言,‘杭州省會,百貨所聚,其餘各郡邑所出,則湖之絲,嘉之絹,紹之茶之酒,甯之海錯,處之磁,嚴之漆,衢之桔,溫之漆器,金之酒,皆以地得名’。
杭州運河南通閩粵,西跨豫章,北連吳會,為往來孔道,一旦不能正常流通,供給中斷、經濟受阻,不僅是商賈受到影響,連倚仗商業的船舳舟輯、種植糧食棉花的農人、加工桑絲綢布竹木的手工業人,生計都将受到威脅。
一城興衰,四方輻辏,井邑浩穰。民仰機利。這是杭州之福,也是杭州之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