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行裁下後一目十行,赫然記着錢莘手下的各類惡行。
“閱雲,全部收起來,帶回刑部。”徐行直起腰身,揮過大袖,嚴正下命。
初夏時日,朝野上下吹過的是肅殺冷冽的陰風。
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各屬臣晝夜不歇,立案,抓捕,提審,搜證,錄供,判案,定罪,複核,整理卷宗歸檔…
十三清吏司,各提刑按察司也随着天子震怒而開展清算,從中央至地方,由孫立言起頭的一連串查處正式開始。
上上下下革職、流放、斬首、連坐了上千人,持續了三月,孫立言一案才算是結束。
刑部才歇下一陣,吏部元氣大傷,緊接着,朝廷上的調令下來,原刑部郎中徐行遷吏部侍郎,仍兼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之職位代表的是天子恩寵,對未來的儲君起輔導管教之責,而吏部又向來居于六部之首,如今的徐行可謂是前程似錦。
也許是累月的勞累,上任沒多久,這位新晉吏部侍郎便大病了一場,向天子上奏,休了病假。
來診斷的太醫前腳剛走,應明就火急火燎地沖進屋内。
“這樣大好的時機,你怎麼還不動手乘勝追擊?時不再來啊!錯過這一次,等這幾個老鼈孫重整旗鼓,我 們豈不是白做功夫!”
“欲讓其亡,先讓其狂。該休整的不是他,是我們。”
徐行不慌不忙地落筆,寫了一封密信,仔細密封好,交給閱雲,又囑咐一二。
“你們這又是在打什麼啞謎?别又把我當傻子一樣瞞着呀。”
徐行在他一旁端正落座:“張瑛是三朝元老,我們不過是新晉後輩,哪有這本事對付他呢?谏臣自有人 做,英名更有人争。更何況,當下該對付的可不是張瑛。“
張瑛下面的人狐假虎威,他老了,包庇之罪又有什麼用呢。最棘手的對手應該是錢莘才對。
曆代的内閣首輔,都踩着前任的屍身登上高位,用前任的血為自己立威,錢莘自然與先輩不謀而合。
隻有張瑛死了,他才能上去。
區區一個徐行,他根本沒放在眼裡。未及二十就進士及第如何,七年就爬到侍郎的位子又如何?那些平頭 百姓和苦苦掙紮在宦門之外的生員舉人,才會對這樣的成就大加贊賞,好像少年小有成就代表了一生順遂。
徐行在他們眼中是不過是一個具象化的理想士人,其他人看着他,好像自己也能做到這樣。
可笑!
普天之下,哪一位權重氣盛之臣不是自小被身邊人稱贊為天才的?
往前二十多年,他錢莘也是年少成名,一篇諷刺宦官弄權的谏文也是名揚天下,得到了當時内閣首輔夏大人的青眼,從而一路高升,順利進了内閣。
彼時,他的老師夏大人已經因多次直言上谏而引得皇上不滿,但夏大人當年正是因為豪邁強直才得陛下賞識,因而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何之錯,隻覺得皇上越不滿,他越要進言,這樣才能彰顯他這個閣臣首輔的剛正忠心。
那是,張瑛勢力已經日漸壯大,在夏大人丁憂返鄉的三年中,拉攏朝臣,培植勢力,發展黨羽,隐隐要超過這位首輔了。夏大人回京之後,将一連十數人都收押治罪,想要盡數拔出張瑛勢力。
這便是張瑛的厲害之處。他從未将其他官員與自己捆綁過深,隻是提拔一些能幹實事的臣子,同時吸引了一批與他政見相同的人才,由此才形成壯大的張黨。但手底下的人就算如何違法亂紀,也與他無關,牽扯不到他的身上。
而夏大人不由分說地将所有相關之人視作異黨鏟除,使得上下人心惶惶,噤若寒蟬,也讓衆多人心生不滿,認為這位首輔過于權勢滔天,想要隻手遮天。張瑛抓住了這個機會,給了夏大人一擊,而他錢莘自然樂得在背後推波助瀾一番。
不過,久居人下的滋味真不好受啊...如今他也要争一争了,曆史又要重演了...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徐行換上一身皎玉色方棋紋道袍,走進書房裡。
也許是因為在家中休養多日,他的心都靜了幾分。
在這樣暑熱難捱的夏日,先前的檀香已然沉悶,反而讓人心煩。剛歇下來那幾日,他便親自選了玄參、大黃、甘松、煉蜜、丁香等幾味香料,磨成了香粉。
徐行打開橋耳爐,用灰壓鋪平了灰,拿銅柄灰掃細細掃了爐邊灰,提過一隻蓮花紋香篆,用香匙鏟了香粉,仔細地填平後,起篆點香。
看着袅袅香煙順着镂空上蓋飄出,他閉眼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緩緩地起伏了幾波,未幾便平靜下來。
焚香燒憂愁,站在書桌前,徐行提起筆,氣定神閑地練起了字。
閱雲站在一旁,看着徐行一氣呵成,紙落雲煙。
“用舍由時,行藏在我。”
他默默注視着這幾個字,片刻之後将紙拿起來交給閱雲:“燒了吧。”
“少爺,這張字寫得這麼好…為何不裱起來?您若看不上,贈給卑職也好。”
徐行搖搖頭:“寫得不好,不必留着。”
多年以來,他效仿老師,内報不群,外欲混迹,隻求在這洶湧暗潮之中不被裹挾。
可一味躲避又如何呢,像孫立言一樣,做足了雙方的後手,最後還不是锒铛入獄,坐以待斃。
張瑛和錢莘都想将他拉入渾水之中,他和老師又怎麼做才能獨善其身。
也許,他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隻需要等待一個絕佳的契機。
他将以山止川行之勢,以戰必勝,以攻必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