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書房外,程勝停步,扭頭看看幾近望穿門扇的崔介,皮笑肉不笑道:“那崔大人,奴才進去通傳一下,您且稍候。”
崔介容色凝重,口吻肅穆:“煩公公向陛下多帶一句:今日,微臣無論如何都要見陛下一面。”
好生輕狂,活脫脫那十公主的樣兒,真是一個被窩裡睡不出兩種人來!
程勝萬般嫌惡,假模假樣笑一笑:“奴才記着。”
而後推門入内。
計劃成型之日,薛懷義便料到崔介會奮不顧身進宮來了,但他仍舊耐心聽程勝彙報完畢,合起手中奏折,閑閑道:“讓他進來說話。”
大門一敞,熾白的天光傾瀉而入,崔介便逆光走進,睫毛輕垂,拱手說:“微臣參見陛下。”
世家大族出來的公子就是不一樣,臨到這份上,還謹記恪守禮數,薛柔心地不怎麼樣,看人的眼光卻是沒得指摘。
薛懷義暗笑,這次沒故意晾着他,問:“才下了旨你就找來了。說吧,所為何事。”
薛懷義是在揣着明白裝糊塗,刻意讓崔介自己一層層揭開那難以言說的痛處,偏又無能為力。
他就是要崔介認清楚,所謂美名遍天下的正人君子,在絕對的權力面前,與蝼蟻無異。
“回陛下,”崔介慢慢端正視線,正面回應來自薛懷義的嘲弄傲視,“阿柔究竟是微臣的結發妻子,長久在宮裡不成體統,請陛下準許微臣接她回家。”
結發妻子。
薛懷義幽幽一笑:“不錯,十妹妹是你的發妻,可同樣是朕的妹妹。朕的妹妹身體不好,養在朕身邊恢複,怎麼到你崔大人的嘴裡,就成了不成體統?”
崔介有理有據,不卑不亢道:“阿柔入了崔家的族譜,現在是崔家人——她先是微臣的妻子,才是陛下您的妹妹。”
崔介以往不敢妄自揣測,但經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阻礙與刁難後,他大徹大悟:座上那位對薛柔,有着不該在兄妹之間出現的占有欲,那種情愫,是男人對女人的。
薛懷義微微後仰,下巴揚得更高,眼皮子放得更低,完全彰顯着至尊者的不可一世:“哦?那依你之見,理該使薛姓讓後,以你崔姓為首,以後外人喚朕的妹妹,非公主殿下,而是你崔家媳婦崔薛氏了?”
這番話很重,崔介若回答得不妥當,極有可能被打成意欲篡權奪位的亂臣賊子。
程勝鬼靈精,聽話風不對,積極進讒言,火上澆油:“陛下,剛剛宣旨的時候,崔大人好半晌沒動作,奴才前後提醒了好幾回,這才接了呢。”
程勝藏匿着哪門子心思,薛懷義一清二楚,權且斜睨一下賊兮兮的程勝,推波助瀾道:“哦?崔大人,果真有這等事?”
崔介不假思索,坦誠接言:“回陛下,确有此事——微臣家中遭變,尚未得到有效處理,微臣的妻子又與臣相隔兩處,見不得面,眼見地成了微臣的心結,微臣委實放不下。”
倒是坦蕩磊落。
薛懷義不吝啬去欣賞他這份光明正氣,但他口口聲聲稱呼薛柔為他的妻子,頑固地同一國之君宣示主權,未免妄自尊大,不識擡舉。
“卻是個癡情種呢。”薛懷義陰陽怪氣道,旋即口徑急轉:“先有國才有家,此乃為臣之道,崔大人以君子自居多年,莫非有心為一己私欲而枉顧大局麼?”
崔介不認輸,咬緊牙關道:“微臣隻是想接自己的妻子回家,如若這算一己私欲,”他直盯着對面兩隻黑洞洞的眼,“那陛下無視她的意願,終日将她拘在身邊,又算什麼?”
程勝怒斥:“大膽!竟敢數落陛下的不是,崔大人,你好生放肆!”
長到二十歲,崔介向來檢點自身,從未有逾矩之處,今日是初次,大抵也是最驚心動魄的一次——當堂與天子辯論,乃至問責天子。
“臣不敢。”崔介意識到失态,低眉順眼作揖,賠完罪,又死咬着薛柔不松:“如若臣提出接家妻還家,算作無禮,從而冒撞了陛下,那臣任陛下責罰,但,臣的想法,不會因此更改。”
古有傅介子不破樓蘭終不還,今有崔介不迎妻歸終不退,好一個癡情種子。
薛懷義突然想笑,也順勢笑了:“原就久聞崔大人的君子做派,今兒竟叫朕刮目相看了。”
崔介的脊梁繃得直溜溜的,一眼像鵝毛大雪裡挺拔的青松,勁節不屈。
一時,一個内侍躬身悄步進來報告:“陛下,崔家二爺攜其夫人在外求見。”
時間倒回一個時辰前。
崔介幾度恍惚不願領旨,險些釀成大禍,其母餘夫人一覽無遺,又有母子連心一說,餘夫人一動腦筋,推斷崔介種種反常,準保是因牽挂薛柔所緻。